這是一個悲情的故事,也是一個感人的故事。王汝明老師講述這段知青往事時,他的眼睛裡始終飽含著淚水,直到講述完畢,他才轉過身子擦掉了眼淚。
陝北延安地區的延川縣房家塬大隊雖然距離延安不算遠,可那裡都是起伏連綿的丘陵,到處都是溝溝壑壑,除了溝坎就是山坡,連一塊平整的土地都看不到,常年在黃土地裡刨挖的鄉親們勉強能解決溫飽問題,誰家的生活都不富裕。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房家塬大隊還安置了幾十名北京來的知青,妥善解決了插隊知青的吃住問題。
那是1969年的3月中旬,剛過完元宵節,王汝明就和他的十幾名初中同學一起坐上了北京開往陝西境內的知青專列,到達銅川后又換成大卡車,歷時三天多的時間,到達了陝北延川縣的房家塬大隊,王汝明他們十一名北京知青被分派在了房家塬大隊第五生產小隊插隊落戶,六名男知青暫時住在牛棚裡,和飼養員李大伯擠在一鋪土炕上,五名女知青住在了劉隊長家,她們和劉隊長家的大女子住在一孔土窯裡。
五隊的牛棚一共有兩名飼養員,一名是劉隊長的大哥劉東山劉大伯,另一名就是李大伯,年近花甲的李大伯和李大媽無兒無女,就他老兩口相依為命。劉東山大伯家住在牛棚東邊,離牛棚很近,自從北京知青住到了牛棚裡,劉大伯晚上就回家睡覺,留下李大伯一人在牛棚經管牲口,春耕生產快要開始了,李大伯晚上要給牲口新增草料。
六名男知青到牛棚來借住,無兒無女的李大伯別提有多高興了,知青們來到牛棚借住的第二天,李大伯就從他家拎來半筐紅棗(秋天曬乾的紅棗),用水洗乾淨了讓知青們吃,晚上睡覺前,李大伯還燒了熱水讓知青們燙腳。在李大伯心中,這些北京知青就是他李老漢的娃娃,他從心裡疼愛這些北京來的娃娃。
當時牛棚裡不方便做飯,劉隊長就安排知青們到老鄉家裡輪流吃派飯,每天知青們吃罷晚飯回到牛棚時,李大伯已經燒熱了土炕,鍋裡也為知青們燒熱了洗腳水。因為炕梢有點涼,李大伯就把自己的鋪蓋捲兒搬到了炕梢,把熱炕頭讓給了王汝明。王汝明不想讓李大伯睡在炕梢上,他怕李大伯著涼。李大伯卻笑著說:“就不要爭了嘛,哦(我)老漢不習慣睡在熱炕頭上,夜裡哦(我)要給牲靈添草料,睡熱炕頭更容易著涼哩。”
過了陰曆的二月初二,天氣逐漸轉暖,土壤也解凍了,劉隊長就和一名社員就把牛棚窯洞裡原來的灶臺(灶臺太小)拆掉重新壘砌,併到公社供銷社買來了一口大鐵鍋,還買了碗筷和生活必需品。改建好了鍋灶,劉隊長安排兩名女社員來幫知青們做飯,男女知青都到牛棚裡來吃飯,他們再也不用到老鄉家裡輪流吃派飯了。
幫知青們做飯的兩名女社員一個是劉隊長的婆姨,另一人是飼養員李大伯三弟家的二女子李秋蘭。劉隊長說了,知青們必須在短時間內學會挑水做飯,生活上要學會自理,春耕春播生產開始以後,知青們就要自己做飯了。生活上能自理,是北京知青面臨的第一道難關。
劉隊長的婆姨是一個淳樸善良的人,但她不善言辭,只悶頭幹活。劉秋蘭當年十六歲,年齡雖不算大,可她什麼都會幹,挑水燒火,和麵蒸饃,她都跟劉隊長的婆姨搶著幹。每次和麵蒸饃(玉米麵糰子)的時候,她還讓知青們跟她學,王汝明第一個跟李秋蘭學會了挑水,他也是第一個學會和麵蒸饃的男知青。因為李秋蘭性格開朗,愛說愛笑,知青們很快就和她熟悉起來,大家都喊她蘭妹子。
春耕春播開始後,劉隊長的婆姨和李秋蘭就不來幫知青們做飯了,因為地裡農活重,她們也去參加生產勞動了,再說了,知青們都學會了做飯,生活上基本能夠自理了,他們也不想總麻煩別人。
知青們剛參加生產勞動有點不適應,一天下來都累得夠嗆,回到家別說做飯了,連吃飯都懶得動。飼養員李大伯心疼這幫北京娃娃,只要能騰出手來,他就會幫知青們燒火做飯,讓知青們收工回來,能吃上一口現成的熱乎飯。為了能讓知青們吃上菜,李大伯把自己家裡的鹹菜和辣醬都給知青們拿來了,他還挑著兩個土筐挨家挨戶到老鄉家裡討要,誰家給半碗酸菜,誰家給一棵長芽的蘿蔔,李大伯都收下,在那個季節,蔬菜實在是太稀缺了,老鄉們也很難吃上一頓燉菜,誰家一天能有三頓鹹菜吃,也就滿足了。看李大伯事事都為知青們操心,大家從心裡感激李大伯。
隊裡雖然不讓李秋蘭為知青們做飯了,只要有空閒,李秋蘭也會到牛棚來幫知青們和麵蒸饃,幫知青們燒火燉菜,給知青們送鹹菜,她還幫王汝明洗過衣服。李秋蘭也和她大伯(飼養員李大伯)一樣善良,她覺得幫助別人就是積德行善,就感覺很快樂。對這個淳樸善良又漂亮的陝北女子的無私幫助,知青們都很感激她,大家也都很喜歡她。
1971年秋後,大隊成立了知青點,知青們都搬到大隊新修建的窯洞裡去居住了,和知青們朝夕相處了兩年多,李大伯和知青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還真捨不得知青們搬走。知青們搬到知青點的第二天,李大伯和李大媽就到知青點看望王汝明他們,他老兩口還為知青們送來了新磨的辣醬和煮雞蛋。看著淳樸善良的兩位老人,那天王汝明流淚了,他想念自己的爺爺奶奶了。
那年冬天,王汝明他們回北京探親過春節,李大伯給知青們每人裝了兩瓢曬乾的紅棗,他說這好賴也算陝北特產,讓知青們帶回北京,讓北京的親人們也嚐嚐陝北的紅棗。那年從北京回來,王汝明給李大伯家帶來了北京的糕點,帶來了午餐肉罐頭,還為李大媽帶來了一副老花鏡。那天,李大媽為王汝明做了只有過年時才能吃的油炸糕,還烙了白麵餅。王汝明說,白麵餅卷臘肉(大年三十煮好的豬肉醃在鹽罐子裡,能儲存很久不變質),是他永遠也忘不了的別樣美味。
第二年初秋,縣裡一家煤礦招工,有兩名知青報名去煤礦當工人,王汝明也想去當煤炭工人,李大伯卻說:“娃娃,在黃土裡刨挖是勞累一些,可這樣安全,沒有啥危險,哦(我)不想讓你去當煤炭工人,哦(我)放心不下。”那次王汝明聽取了李大伯的意見,他沒去當煤炭工人,王汝明是不想讓淳樸善良的李大伯牽掛自己。過了不久,李大伯問王汝明:“娃娃,你也二十歲了,也該處物件了,你看哦(我)侄女秋蘭咋樣?你要喜歡她,哦(我)就問問秋蘭,哦(我)老漢可真想讓你做秋蘭的女婿。”“大伯,我還小,過兩年再說這事吧。”王汝明笑著婉拒了李大伯的好意。說句實話,王汝明對李秋蘭的印象很好,他也很喜歡這個淳樸善良的陝北女子,只是他覺得自己年齡還小,這麼早談戀愛,怕別人笑話。後來,李秋蘭給王汝明做了一雙布鞋和兩雙鞋墊,王汝明不好拒絕,他就收下了。王汝明雖然收下了李秋蘭的鞋,可他沒好意思穿,偷偷藏在了他的提包裡,生怕被別人看到。
1974年8月中旬,王汝明被招聘到公社革委會做了一名文書,成了公社幹部,端上了公家飯碗,大家都為他高興。去公社報到那天,劉隊長讓李大伯套上隊裡的毛驢車,把王汝明送到了公社大院,幫著王汝明把行李搬進了辦公室兼宿舍的窯洞裡,看看窯裡的木板床,再看看王汝明單薄的被褥,李大伯搖搖頭說:“娃娃,這窯裡沒有土炕,你這被褥這麼單薄,到了冬天要受罪呀。”“沒事的大伯,這裡不是有爐子嗎,到了冬天就會生火取暖,不會冷的。”王汝明指了指那個燒煤炭的爐子,笑著對李大伯說。
那年冬季的天氣有點寒冷,剛過了小雪節氣,陝北就落下了第一場雪。看天氣要冷了,李大伯開始惦記王汝明瞭,王汝明前段時間回來看望李大伯,他雖然說在公社工作很順心,各方面都很好,可李大伯還是掛念他。
雪後的第二天吃罷早飯,李大伯去找他侄女李秋蘭,他想讓秋蘭去趟公社,把他的那床狗皮褥子給王汝明送去。李秋蘭難為情地說:“大伯,你還是自己去吧,人家王汝明現在當幹部了,哦(我)不想去,哦(我)怕旁人說咱攀高枝兒。”
想想侄女說的也在理,李大伯就沒難為秋蘭,他笑著說:“等哦(我)回牛棚墊完牛圈,哦(我)自己去吧。你有啥事嗎?要不要轉告汝明一聲。”“大伯,哦(我)木(沒)事,你路上小心,快去快回。”李秋蘭心裡很矛盾,她大伯很少張口讓她幫忙,要是換成別的事情,就算再難做,她也不會推脫的。
其實,從房家塬大隊到公社駐地不算遠,來回十六里路,一路上都很平坦,沒有陡坡,來回兩個小時足夠了。
吃午飯的時候,李大伯揹著用繩子捆著的狗皮褥子來到了公社革委會大院,找到了王汝明。看著臉上冒著熱氣的李大伯,王汝明眼淚都出來了,他接過李大伯背在肩膀上的狗皮褥子,放在他床上,拉著李大伯就要去外面的飯店吃飯。李大伯笑著說:“汝明,天氣冷了,你把這狗皮褥子鋪在床板上,狗皮發暖,夜裡睡覺不冷。哦(我)就不在這吃飯了,你劉大伯一個人在牛棚喂牲靈哩,哦(我)得趕回去替換他,讓他回家吃飯,午後還要鍘草料哩。”李大伯說完,掙脫王汝明拉的手,轉身跑出了公社革委會大院。看著李大伯遠去的背影,淚水再一次模糊了王汝明的雙眼。
當天傍晚,一起在房家塬插隊的陳偉(王汝明要好的同學)氣喘吁吁跑到了公社革委會,他是來找王汝明的,他帶給了王汝明一個晴天霹靂的壞訊息,李大伯死了。
王汝明一路哭喊著跑回房家塬大隊,跪在李大伯靈前哭了個天昏地暗。李大伯出殯那天,王汝明披麻戴孝送了李大伯最後一程。
事後,聽飼養員劉大伯說,那天李大伯去公社回來,沒顧上回家吃午飯,就來到牛棚和劉大伯一起鍘草料。剛抱起玉米秸稈,李大伯突然一頭栽倒在地上,就昏迷不醒了。劉大伯急忙叫來了村醫,叫來了李大伯的老伴。村醫來到牛棚時,李大伯已經沒有了呼吸。聽了劉大伯的講述,王汝明肝腸寸斷,泣不成聲。
料理完李大伯的後事,王汝明準備回公社上班時,他突然跪在李大媽面前,哽咽著說:“大媽,你不要太難過,以後我不會讓你受苦的。”
1975年年末,王汝明回北京探親過春節,他跟父母說了準備在陝北結婚成家的打算,起初王汝明的父母都不同意,後來聽王汝明講述了他和李大伯的故事以及李大媽孤苦伶仃一個人生活的詳細情況,王汝明的父母都沒再說什麼,就連王汝明的爺爺奶奶都支援他這樣做。
1976年夏天,王汝明和李秋蘭領取了結婚證,結婚後兩個人和李大媽住在了一起,王汝明已經和李秋蘭說好了,兩個人一起孝敬李大媽,一起為李大媽養老送終。
自從和李秋蘭結婚後,王汝明就很少在公社居住了,只要不是下鄉蹲點,他每天晚上都儘量回家來,第二天一早再去公社上班。有人笑話他,說他是離不開新過門的婆姨,王汝明也不計較,他說每天能看到李大媽,心裡就踏實。
1984年初冬,李大媽哮喘的老毛病又犯了,憋得她喘不上氣來。看李大媽憋得難受,王汝明很心疼李大媽,他急忙用隊裡的架子車把李大媽拉到了公社衛生院。在公社衛生院治療了一段時間,還是不見好轉,王汝明又把李大媽送到了縣醫院。縣醫院的醫院也無力迴天,1984年12月3日,李大媽在縣醫院去世了,她是房家塬大隊第一個在縣醫院去世的老人。那年,李大媽七十三歲。
李大媽去世後,王汝明和李秋蘭披麻戴孝,按照當地風俗為李大媽守靈三天,為李大媽辦理了隆重的喪事。
第二年的8月中下旬(王汝明說8月中旬,李秋蘭說是8月下旬),劉秋蘭享受知青家屬的待遇,她被招工到縣環衛所做了一名環衛工人,是正式工。沒多久,擔任鄉黨委副書記的王汝明也調到了縣裡工作,他升任了縣教育局的副局長。那年,王汝明的兒子正好到了上小學的年齡。
到了2015年年末,李秋蘭的父母相繼去世了,王汝明才帶著李秋蘭回到了闊別四十多年的故鄉,回到了北京。那年,他的父母親都85歲了,看著滿頭白髮的雙親,王汝明撲通一聲跪在了父母面前。
近幾年,王汝明年年去陝北,回陝北去看望鄉親們,回去給李大伯李大媽還有李秋蘭的父母上墳。一連五六年,從未間斷過。
目前,王汝明的母親還健在,只是有輕微的腦血栓,走路不太方便。只要外面的天氣好,李秋蘭都會用輪椅推著婆婆到外面曬太陽,有時還推著婆婆去醫院做檢查。經常有人問王汝明的母親:“大娘,推你的是閨女還是媳婦啊?”王汝明的母親就笑著說:“是俺閨女,俺親閨女。”
講述完自己的插隊往事和在陝北的生活經歷,王汝明難受地說:一想起那床狗皮褥子,一想起淳樸善良的李大伯,他心裡就像刀割一樣,李大伯的意外去世,是他心裡永遠的傷痛。這輩子,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陝北的鄉親們,更不會忘記淳樸善良的李大伯。那床狗皮褥子,至今還儲存在陝北王汝明當年結婚居住的土窯裡。
作者:草根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