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宗儀鳳三年(678年),唐軍兵敗吐蕃,左衛大將軍劉審禮殉國。第二年,西突厥阿史那都支、李遮匐兩部與吐蕃結盟,公開與大唐為敵。
倘若不能及時彈壓,突厥十姓一旦全都反了,大唐西部疆土必然遭遇分裂的危機。因此高宗李治火急火燎,準備發兵征討。
這時候卻有個小老頭站出來唱反調:“不妥啊皇上,去年我軍慘敗,吐蕃正是強盛之際,如果與突厥的戰事再起,勢必有燎原之勢。”
此人叫裴行儉,那年剛好60週歲。
裴行儉是“紅二代”,其父裴仁基當年為了投唐被王世充殺害,那一年裴行儉剛出生。作為烈士遺孤,裴行儉得到了唐帝國的優待,少年時代入弘文館讀書,後透過科舉入仕,曾經擔任過安西都護,是個“西域通”。
行家說話必有料,於是高宗一臉謙虛地求教。裴行儉說:“這事只能智取,打槍的不要。波斯王不剛死麼,他兒子在長安當人質,咱派使團把他送回去即位,半路上正好經過西突厥,何不利用這個機會,把傅介子和班超的劇本給他們再演一遍?”
傅介子是西漢的使臣,班超是東漢使臣,當年二人分別率領使團出使西域,以少量隨從深入虎穴,出其不意地斬殺樓蘭王和鄯善王,創下了“孤身殺狼”的奇蹟。
不動一兵一卒就解決問題當然美妙,可是人不能在同一個地方犯兩次錯誤,突厥人會笨到連照抄的劇本都看不懂,第三次栽在同一條溝裡嗎?李治表示懷疑。
裴行儉雖然熟悉西域,但畢竟是個文官,搞這種“打家劫舍”的活他能成嗎?
果然,任務進展得並不順利,使團才出了玉門關就遇上沙塵暴,連嚮導都搞不清東南西北了,他們像沒頭的蒼蠅一頓亂竄,很快水都耗盡了也找不到出路。再這麼下去,大夥兒就都被風乾成木乃伊啦。
裴行儉開始展現他的第一個“神功”——祭祀,不一會兒他睜開雙眼:“水泉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
你還別說,隊伍只走了幾百步,真的就找到了一片水源充足,草木茂盛的綠洲。如果你認為這是撞大運,你就等著瞧。
隊伍來到西州駐紮下來,西域各屬國的官員紛紛前來拜見裴行儉。裴行儉說:前面還有很長的路,我帶的人太少,諸位可不可以借我點人馬?
各國官員很慷慨,他們給裴行儉湊了一千多人。人湊齊了,裴行儉卻又放話:“現在天氣太熱,不適合遠行,我們要在這裡歇歇腳,等到秋高氣爽再出發。”
閒來無事,裴行儉召來龜茲、于闐、疏勒、碎葉四鎮的酋長:“好久不打獵了,手癢癢,諸位能不能陪老夫浪一浪?”酋長們沒有拒絕的理由,裴行儉又說:“要玩就玩大一點,把周邊的年輕人都發動起來一起玩。”
這一搞搞得確實有點大,足足一萬多人抄起弓箭跟著裴行儉奔向獵場。不過他們還不知道,裴行儉的獵物是阿史那都支。
裴行儉到達西州的時候,阿史那都支確實緊張了一陣,但後來聽說使團要到秋天才準備西行,他就放下心來,並跟李遮匐約定,秋後唐軍進入咱領地時再對他們動手。
這一天阿史那都支突然接到訊息,裴行儉帶著一夥人直奔自己的大營而來,只有十幾裡地了。他大驚失色,剛要應戰,一個老熟人來給他問安:您這麼緊張要幹嘛?
“唐軍要來打我了!”阿史那都支喘著粗氣說。那人哈哈一笑:啥資訊嘛,沒那事,老裴帶人打獵玩呢,瞎緊張個屁。
哦,原來如此,阿史那都支鬆了口氣。可就在他鬆口氣的瞬間,裴行儉到家門口了,這時候他才發現,這個老熟人竟然是裴行儉的奸細!
阿史那都支成為繼樓蘭王、鄯善王之後,第三個栽倒在同一條臭水溝裡的笨蛋,他不得不舉起雙手,到裴行儉的營帳裡寫檢討書。
裴行儉來不及發落阿史那都支,而是用繳獲的“契箭”(相當於信符),徵調其下各部酋長來議事。酋長們不明就裡,稀裡糊塗地與阿史那都支一起被抓獲。
緊接著裴行儉馬不停蹄,直奔李遮匐的領地,半路上截獲了李遮匐派往阿史那都支的信使:不用去了,老阿和他的酋長們已經坐進囚車,被押往碎葉城了,回去告訴李遮匐,趕緊決定是降是戰。
這些部落其實實力都不行,他們之所以敢反叛,無非仗著天高皇帝遠,草原沙漠廣袤,唐軍拿他們沒辦法,真要硬碰硬,那就是雞蛋碰石頭。所以李遮匐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不等裴行儉到達,他就老老實實地趕過來報到。
就這樣,裴行儉不費一兵一卒,不放一槍一箭,照抄傅介子和班超的作業,把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的叛亂平定。
李治簡直樂瘋了:行啊裴老,沒想到你一個文官還有這兩下子,得了,從今兒起你做右衛大將軍吧,禮部尚書的職也一肩挑。
彷彿要故意驗一驗他這個大將軍的成色,裴行儉才到崗,突厥人又起么蛾子,這一次是鬧得有點大,阿史德溫傅和阿史那奉職二部同時反叛,並擁立阿史那泥熟匐為可汗,單于都護府屬下的二十四州聞風而動,一時間叛軍數量達幾十萬之眾。
這回再抄作業顯然不行了,李治給裴行儉備足了子彈:三十萬大軍!
出動這麼大規模的軍隊唐朝自開國以來都沒有過,指揮官卻是第一次上戰場的裴老頭,他能行嗎?
老裴一到前線就拿起教鞭上課。
第一課上給突厥人。跟漢人長期打交道,突厥人也“學壞”了,他們專截糧道,把唐軍長期經營的運輸線搞垮了。老裴剛到任,面臨的是一群餓得四處挖田鼠計程車兵。
開始上課。裴行儉下令押送三百輛輛車上路,不過押運員全都是老弱殘兵。走到半路上,突厥騎兵呼嘯而至,唐軍見狀扔下糧車就跑。
突厥人也不追趕,紛紛下馬落鞍,準備休息片刻就押著戰利品回營。不料,糧車出現“靈異事件”,箱板蓋子突然紛紛飛起,從裡面竄出1500名膀大腰圓計程車兵,揮著大刀直奔躺在地上休息的突厥騎兵。
與此同時,四周殺聲陣陣,一群唐軍包抄過來,掄圓了大刀就砍。
下課後突厥人在筆記本上鄭重其事地寫下一句話:唐軍的運糧車是魔術道具,千萬不能碰。
第二課上給自己人。大軍鄰近單于都護府,天色已晚,於是安營紮寨。就當士兵們拖著疲憊的身子,剛要“悶得蜜”時,老裴突然下令:拔營,改到山上安扎。
士兵們炸了:敢情不用你幹活,有這麼折騰人的嗎?軍官們也看不下去了:大將軍,要不咱明天再換地方?老裴一撂臉,再廢話砍了!
大夥兒一邊罵老裴一邊幹活,忙到半夜終於上了山。後半夜,士兵們被嘈雜聲驚醒,外面下起了瓢潑大雨。第二天一早,所有人魂飛魄散,只見昨晚紮營的地方一片汪洋大海。
“大將軍,請收下我們的膝蓋,不過,您老是怎麼提前得知的呢?”裴行儉一臉冷酷:“問這麼多幹嘛,以後聽話就行了。”
還記得那次靠祭祀找到水源的事嗎?對了,裴行儉有一項特長:“通陰陽、歷術,每戰,豫道勝日。”直白一點說就是,裴老頭是“大仙”,能掐會算,堪比演義中的諸葛亮。
這話白紙黑字寫在新舊《唐書》中,不是我瞎編,信不信由你。
比較遺憾的是,兩唐書的作者沒有司馬遷描寫戰爭的功力,把決戰寫得寡淡無味,二十幾個字就把讀者糊弄過去了。
那就說下結果吧,唐軍數戰數捷,突厥人損失慘重,新可汗還沒過足癮就被部下砍了腦袋,並被當作投名狀獻給了裴行儉。兩位罪魁禍首,奉職被活捉,伏念遠遁狼山。
老裴再次交出完美答卷,唐軍順利班師。
跟草原民族的戰爭,最麻煩的就是很難斬草除根,茫茫大漠如同大海撈針。果然,漏網之魚伏念又再次興風作浪,這一次他自稱可汗,又與另一個部落阿史德溫傅糾集在一起。
裴行儉再次出征,這是他兩年內的第三次了,這一次他還有更出彩的表現嗎?有!這一次雙方大眼瞪小眼,一仗沒打就結束了,伏念和溫傅雙雙被“邀請”到長安做客。
那一天,唐軍大營南邊捲起遮天蔽日的煙塵,斥候面如土色前來彙報:不得了了,突厥人打過來了!
裴行儉一擺手:慌嘛慌?告你們啊,是伏念綁了溫傅投降來了,準備一下迎接吧。
大夥兒面面相覷:這老頭又作妖了?可不容他們懷疑,伏念真的把溫傅綁得像粽子一般,恭恭敬敬地跪在大營前等著裴行儉的接見。
咋回事呢?這一次跟“妖”無關,裴行儉耍的是“離間計”。
他料定伏念就是個繡花枕頭,且與溫傅面和心不和。於是在大軍壓境的時候,他向兩邊都派出了奸細,分別給二人說著同樣的話:“你傻啊,溫傅(伏念)早就跟裴行儉暗通款曲了,就等著拿你當投名狀呢。”
草原民族的兄弟牛羊肉吃多了,血管都是直的,信了。伏念趕緊給裴行儉寫了一封信:“俺誠懇地認錯,只要您能饒我一死,我一定綁了溫傅贖罪。”
老裴大筆一揮:成交!就這樣,裴行儉結束了“草原三日遊”。
不過這次勝利留下了兩個遺憾。
宰相裴炎嫉妒裴行儉的迅速崛起,他在李治跟前搬弄是非:“老裴吹牛皮,這次勝利跟他沒關係,是程務挺和張虔勖截斷了伏唸的退路,加上回紇人相逼,伏念在走投無路之下才投降的,哪有什麼反間計。”
結果李治信了,不錄裴行儉的軍功。
裴炎又說,既然伏念不是真心投降,留著沒用,將他和溫傅一起處死吧。李治不顧裴行儉反對,批准了。
裴行儉嘆氣說:“自古殺降不祥,恐怕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投降了。”罷了罷了,玩不過裴炎,咱回家養老吧。
果然不出裴行儉所料,兩年後突厥再次反叛,李治第四次將帥印交到63歲的裴行儉手中。可這一次,裴老已經病得下不了床了,不久便去世了。
裴行儉就像橫空出世的一束禮花,雖短暫但足夠絢爛。乾隆皇帝就評價他是“諸將中的巨擘”,《舊唐書》盛讚他是比肩諸葛亮的儒將。
武將的功勳大概有兩類,一類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猛將,如項羽、韓信、李靖,還有一類是劍不出鞘勝負定的儒將,如趙充國、裴行儉之類。前一種光輝奪目,看得人血脈噴張,流芳千年,後一種則星光暗淡,只有行家能知道他們的價值。
假如沒有裴行儉的“孤身斬狼”和“不戰而勝”,換一名猛將掛帥會如何呢?戰爭一定會很精彩,可代價呢?所以,請別忘了戰爭的最高境界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裴行儉憑什麼能以這麼小代價,兩年三定突厥?
首先,裴行儉雖然沒帶過兵,但絕不是軍事素人,他是蘇定方的嫡傳弟子。
蘇定方是大唐既李靖之後又一位傑出的軍事家,也深得李靖的點化。貞觀初年,裴行儉出任左屯衛倉曹參軍時,就深得蘇定方的賞識:
“吾用兵,世無可教者,今子也賢。”
蘇定方認為當世沒人值得他傳授兵法,唯獨裴行儉天賦異稟。因此,他將畢生所學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他。
只是陰差陰錯,裴行儉後來因為參與長孫無忌、褚遂良的反對“廢王立武”事件,被貶出軍中,從此一直文官身份混跡朝堂。
但裴行儉並未就此放棄對軍事的研究,他曾經著有“營陣、部伍、料勝負、別器能等四十六訣”。由此可見,裴行儉的成功絕非偶然,而是常年積累的結果。
其次,裴行儉在西域沉浸二十年,對西域的人土風情,各方關係瞭如指掌。
在讀以上故事的時候,不知您是不是產生過一個疑問:西域諸國為何那麼聽裴行儉的話?他的計劃怎麼就那麼奏效?
是的,如果換個人來,比如戰神李靖,我估計他就玩不轉。不是李靖能力不夠,而是他沒有裴行儉的經歷。
裴行儉三十歲就被外放到西州都護府“掛職鍛鍊”,前後二十年,與西域諸國關係相當融洽,又對突厥、吐蕃各國的內部狀況非常熟悉。
前面我們講過他的兩次“神預測”,我個人認為,那就是因為他熟悉西域地理、氣候條件,沒什麼神奇的。
正因為這些細緻入微的情報,讓他的計謀非常有針對性。比如他能知道什麼人可以跟隨他,突厥幾大部落之間相互關係有哪些可以突破的空隙,誰可以幫他充當間諜等等。
其三,裴行儉從事銓選工作,練就了識人辨才的深厚功底,手下猛將如雲。
裴行儉擔任吏部侍郎時,為大唐貢獻了一筆政治遺產:建立了一套完整的人才選拔和官員考核機制,其中以“長名榜和銓注”最出名。
所謂“長名榜”,即一份數量龐大的後備官員備案登記簿,它涵蓋了當時絕大多數有潛質的青年才俊。所謂“銓注”,就是對現任官員的考核管理辦法和歷次考核情況。
這些制度的建立,讓官員選拔和升遷有了科學的制度性保障,裴行儉也因此名噪一時。
基於選拔官員的工作經歷,裴行儉形成了一套獨特的辨別人才之法。有一天,有人向他推薦了幾位聲名赫赫的青年才俊:楊炯、王勃、盧照鄰、駱賓王。可裴行儉卻冷眼對待:“楊炯可以當個縣令,王勃難捧鐵飯碗,其他二位嘛,不得好死!”
相反,他卻非常看好當時還兩位默默無聞的年輕人——蘇味道和王勮,甚至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這二位。
事實證明,裴行儉的目光相當老辣。他對人才的鑑別有一個原則:“士之致遠,先器識,後文藝。”意思是一個人的“氣度見識”決定了上限,上限不高的人,所謂才學再好也不頂用。
這個標準是不是能撩動你的心扉?
裴行儉雖然只在軍中呆了兩年時間,但卻以他出色的眼光和軍事才華,為大唐選拔和培養了一批赫赫有名的將軍:程務挺、張虔勖、崔智聅、王方翼、蠶金毗、劉敬同、郭待封、李多祚、黑齒常之等。
正因為有這些良將的輔佐,裴行儉才能迅速進入角色,也才能在上下級關係複雜的軍中游刃有餘。所以,我們千萬別光看熱鬧,裴行儉的成功幾乎是不可複製的。
另外,你可能還不知道,裴行儉居然還是當世著名的書法家,他擅長草書,是既虞世南、褚遂良、歐陽修之後,大唐書法界的翹楚。李治曾經給裴行儉送去數百卷絹素,讓他書寫《昭明文選》一部。
總之,裴行儉是個被今人嚴重低估的偉大軍事家和政治家,其實在唐宋年間,他可是被列入武廟祭祀的戰神級大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