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三十三年,公元1605年。
按干支紀年法,是一個乙巳年。
這一年,西班牙一個叫做塞萬提斯的作家出版了一本小說,在當時雖然銷量慘淡,但在漫長的時間沉澱之後,這本書卻成為了經久不衰的鉅作。
此書書名十分簡單,只有四個大字:《堂吉訶德》。
同年,莫斯科民眾大起義,當地的大貴族們鼓動老百姓造反,推翻了本地的戈東諾夫政權。
東亞地區,德川秀忠幾經努力,終於成為了日本江戶幕府的第二代將軍。
大洋彼岸,波蘭和瑞典爆發了吉爾霍爾姆戰役,波蘭軍隊以少勝多,參加此次作戰的波蘭翼騎兵名聲大噪,一時被傳為必勝之師。
世界各地都有大事發生,但中原大地,大明王朝卻十分平靜。
當然,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平靜,只有相對的平靜。
如果說紫禁城裡暮鼓晨鐘,日日不變,那麼地方總歸還是有點事兒的。
什麼事兒呢,有兩件。
第一件,即明萬曆三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廣東海南島瓊山,具體在文昌一帶,發生了一場7.5級的地震,這場地震雖然在地質災害等級上看上去不是很大,但卻幾乎具有毀天滅地的威力,導致瓊州海峽附近的村莊陷落成海,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有明以來,不到三百年的時間裡,大約發生了一千多次地震,這實在是有些過於頻繁了。
事情變頻繁,那麼事情也會變普通。
所以一場地震摧毀了幾個沿海的村莊這種事兒當然無關宏旨,也無需讓萬曆皇帝知道。
第一件事兒不太重要,那麼第二件事兒呢?
老實說,也不太重要。
這一年的初夏,直隸省通州府誕下了一個男嬰,取名魏藻德。
這位魏藻德同志起點頗高,長大之後勤學苦讀,在崇禎十三年,即公元1640年一舉考中狀元,順利考取功名,成為了大明王朝的一名公務員。
一舉成名,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譬如我們十分熟悉的范進同學,考試考了一輩子才中了個舉人,就已經歡喜的要發瘋了。
雖然范進是個虛擬人物,也並非本篇文章的主角,但作者還是要為他留下一句言簡意賅的評語。
范進是大明王朝千千萬萬個熱衷於功名利祿的中下層知識分子的典型,他窮極一生都在考試,但初衷已經從入仕為官變成了為了考試而考試。
所以,范進是科舉制度的殉道者。
然而殉道者並非他一個,本篇文章的主人魏藻德,同樣是時代的殉道者。
他高中狀元的1640年實在不是一個很吉利的年份。
性格複雜的崇禎皇帝朱由檢已經將這個風雨飄搖的帝國苦苦支撐了十三年。
這十三年,大明算是遭透了。
紫禁城內,文官們絲毫不顧國家利益,也不關心王朝的命運和死活,他們終其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相互結成龐大的文官勢力,從而讓年輕的崇禎皇帝在朝堂之上老老實實的聽他們的話。
紫禁城外,遼東的皇太極虎視眈眈,西北的李自成,張獻忠紛紛起義,戰火席捲了一整個中原大地。
皇帝本人面對這種情況,內心當然也是十分焦灼的,但縱然他有再大的本領,也不可能一個人盤活這龐大的帝國分崩離析的頹勢,所以皇帝十分需要找到一位上可對自己負責,下可統領百官的大臣來幫助自己。
單排上分何其艱難,組排合作或有生機。
能幫皇帝承擔這個責任的,當然首推內閣首輔。
往上,首輔是皇帝的左膀右臂,股肱棟樑,往下,首輔統領六部三司,所以誰來當首輔,對皇帝來說是個很重要的決定。
但問題在於,崇禎皇帝本人是一個性格十分複雜的人。
他謹小慎微,又多疑敏感,這就導致很少有大臣能和這位皇帝通力合作。
之所以說大家很難和崇禎合作,並非我胡說八道,或者刻意抹黑,而是的確有史可查。
崇禎在位十七年,不算太短,但也並不是很長,而在這短暫的十數年光陰裡,皇帝居然換過整整十九位內閣首輔。
這些首輔有乾的好的,如來宗道,成基命,也有乾的不好的,如薛國觀,張四知,但無一例外,他們全都在短暫任職後被崇禎擼下了臺。
原因倒也很簡單,大明王朝腹背受敵,內憂外患,皇帝實在是誰也不敢相信,誰也不敢久信。
皇帝的內心是矛盾的,他既希望內閣首輔死心塌地的為他工作,為他創造出卓著的功勳,但同樣希望作為首輔,要馬首是瞻,唯他是從。
想要業績,還不放權,這實在是很滑稽。
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第十八位首輔蔣德璟致仕,狀元郎魏藻德的機會來了。
不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魏藻德能從一眾官員中脫穎而出,並非皇帝給他機會,向他丟擲了橄欖枝,而是因為皇帝實在也沒得選了。
對崇禎皇帝本人來說,魏藻德不是他最好的選擇,但卻是他唯一的選擇。
時間來到崇禎末年,具體來說,應該是崇禎十七年,即公元1644年。
這一年,農民起義軍首領李自成步步緊逼,京師一度告急。
崇禎皇帝明白,現在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自己必須做出抉擇。
皇帝的抉擇很簡單,那就是組織隊伍,奮起反抗。
朱由檢“烈宗”的廟號不是白叫的,縱然他在治國方面出現了極其嚴重的失誤,但他“寧可戰死失社稷,絕不拱手讓江山”的氣節還是很讓人佩服的。
皇帝要組織軍隊反擊起義軍,士兵倒是一抓一大把,但軍餉發不出來,誰也不願意上戰場。
明軍們寧願窩在北京城裡等死,也不願意出去奮勇殺敵——這不能怪他們,就算是給皇帝打工,也不能不發工資呀!
既然沒軍餉,那就籌措唄!
朝廷想要籌錢,通常來講,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一來取之於民,二來索之於商。
但現在是明末亂世,普通百姓流離失所,富商大戶家道中落,就是這兩幫人好意思給,崇禎皇帝好意思要麼?
賦稅收不上來,捐輸也徵不上來,皇帝思來想去,破天荒地想出了一個十分具有創造性的想法,即:
讓滿朝文武挨個湊錢,無私奉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按作者來看,這的確是個好辦法。
大家都是京官,又是朝廷要員,總是有些小積蓄的吧。
六部的尚書捐一點,侍郎再捐一點,三司的領導捐一點,內閣裡的大學士們再捐一點,這軍餉不就湊出來了?
皇帝打定主意,第二天就在朝堂上對大臣們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別人支援不支援他,皇帝不知道,但首輔魏藻德是自己提拔上來的人,只要他肯投贊成票,這事兒八成就有譜了。
但讓皇帝大跌眼鏡的是,自己提出這個想法之後,還沒等百官反對,首輔魏藻德先不幹了。
他率先表示,皇帝的想法很好,很有創造性,但鄙人做官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家無餘財,一分錢也掏不出來。
魏藻德是真沒錢麼?
他當然有錢,不僅有錢,還是京城裡鼎鼎有名的富戶。
他之所以率先反對崇禎皇帝的提議,原因無非一點,那就是,自己是內閣首輔,百官之統率,既然是高階領導,那麼不管別人捐多少,自己只會比別人多,不會比別人少。
我才不當這個冤大頭呢!
後來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李自成進北京,崇禎帝一根繩兒,大明王朝幾經輾轉,終於宣佈全盤破產。
當然了,明朝的滅亡並非是魏藻德不捐錢造成的,區區個人,實在是不能也無法左右一個帝國的命運。
羅馬非一夜所建,也絕對不會因一人崩塌。
但至少大明變成一堆殘磚敗瓦,總是有魏藻德的責任的。
明朝滅亡了,但這位大明王朝歷史上的最後一任首輔卻並沒有離開北京。
起義軍攻破北京城的那天,魏藻德同志的內心十分平靜,他老老實實地待在自己的宅邸之中,等待李自成大駕光臨。
這位還不到四十歲的中年人十分篤定地認為,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大明雖然完蛋了,但自己可不能跟著它一起陪葬,他要奔向他新的主人,闖王李自成。
在他的想象裡,自己是狀元出身,又是末代首輔,必然會被李自成所倚重,在大順新朝裡接著做他的高官。
想象很豐滿,但現實很骨感。
李自成沒有給魏藻德毛遂自薦的機會,而是直接把他下了大獄。
這個農民出身的起義軍領袖同樣忠肝赤膽,十分厭惡魏藻德這樣背主求榮的人。
當然了,李自成還是給了魏藻德一條活路,那就是,他要求魏藻德捐獻出自己的家財,以供自己的軍費開支。
兜兜轉轉,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這回,魏藻德不敢再扯著脖子嚷嚷自己家無餘財了。
他在監獄中被李自成手下的將領劉宗敏嚴刑拷打,在被夾斷十指之後終於交出了五萬兩白銀。
五萬兩,這是魏藻德所有的資產了。
當年那個曾經想要力挽狂瀾的崇禎皇帝十分真誠地要求他捐出這五萬兩,他沒有同意。
而如今,他規規矩矩的拱手送給了起義軍。
然而更諷刺的是,劉宗敏壓根不相信堂堂首輔居然只有五萬兩的資產,他認為魏藻德一定還有餘糧不肯上交,於是又陸續拷打了他五天。
這回,魏藻德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了。
最終,他死在了暗無天日的監牢裡。
臨死前,他曾經在獄中高呼自己不能為主盡忠,悔之晚矣。
但誰還會在乎呢?
一箇舊的時代已經過去,一個新的時代,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