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回想上大學時的場景,每次都感覺到不真實。
在那些場景裡,我坐在大學教室的後排,和旁邊的幾個女生興奮地聊個不停,全然不顧臺上正在講課的老師。
“這包原價兩萬八,我找代購買的,才兩萬出頭,四捨五入簡直就是不要錢。”
“強烈推薦給你這款面霜,超級好用,兩千塊特別值。”
“好想喝下午茶啊,我們等下去卡爾頓吧?今晚直接住那。”
老師撿起一塊粉筆扔了過來,沒砸中。我們咯咯笑了起來,其他人的目光集中到我們身上。
我喜歡這種被關注的感覺,因為我現在穿著巴黎世家最新款的毛衣,脖子上戴著寶格麗的項鍊,古馳的老爹鞋被我隨意地踩著後腳跟。
我身邊的朋友們也全都是奢侈品傍身,身上標滿了各種logo。
被老師制止後,我們轉而開始低頭刷淘寶和小紅書,彼此在微信上分享著連結和圖片。這時我的手機響起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我迅速按下了拒絕。緊接著一條簡訊發來,我匆匆掃了一眼,悄悄打量了一下週圍,沒有人注意到。
我知道,那是一條催我兩天後需要還款九百元的簡訊。
在我的手機裡,這樣的簡訊有四五百條。包括提醒還款、逾期警告、到款成功提示、還款驗證碼、銀行授權提醒和源源不斷的貸款廣告。
後來我就取消了簡訊提醒和數字標記,只在每晚睡前爬到上鋪後拉緊床簾,檢查一遍是否有即將到期的還款。
而在平時,我常常邀請朋友們來我的宿舍,因為我的宿舍像一個小型奢侈品展覽會。衣櫃門上掛了好幾只大牌包,櫃裡掛著各種大牌衣服,幾雙名牌鞋被隨意地踢在桌子下。
除了這些以外,我囤積了許多護膚品,各種瓶瓶罐罐佔了大半邊桌子。我還喜歡收集化妝品,玻璃收納盒裡擺著十幾只口紅、眼影盤……幾乎每一款新出的熱門色號,我都有。
在同學的眼裡,我們這幾個女生是“萬元戶”。
這是班上一個男生給我們起的代號,意思是我們每天身上的東西加起來都價值一萬元以上。
聽到這個解釋,我哈哈大笑,“一萬元?那是不算我們的包包和首飾吧!”
沒有人知道,我出生在一個小縣城裡,父親做著不算大的生意,常常在飯桌上教育我,看看窮人家的孩子才知道我多幸福。我明白這一點,我有很多同學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了。
18歲時我高考失利,選擇了一所一線城市的三本學校。學費不便宜,每年要幾萬塊,但父母很高興,他們都是農民出身,打拼了大半輩子才有今天的生活。
我能到大城市裡做個大學生,是他們最大的期望。大一開學那天,我穿著母親新買的衣服,那是在我們那最好的商場裡買的,一身加起來花了將近一千塊。
父親幫我安頓好行李,臨走前給我留下了1200元的零用錢。
考在本地的同學通常只有800元,我很感謝父親的大方。
在宿舍我見到了新來的舍友,滿滿三大箱的行李都是衣物和化妝品,新買的床墊就值幾千塊。我想起床上鋪著母親新縫的被褥,大紅的花色非常惹眼。
室友母親向她轉了一萬塊,室友還抱怨著根本不夠用,說著把七八瓶香水擺在桌子上。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還有人過著這樣的生活。
那一晚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沒有睡著,我好想家。
等到軍訓時我才發現,女生竟然有那麼多秘密法寶,一百多的防曬噴霧一天就可以用光一瓶,曬後修復、鎮定、補水、美白,那麼多瓶瓶罐罐堆砌出一個個精緻的面孔,而我卻因為沒有防曬,在軍訓第二天就被曬傷了臉。
後來我進了學生會,在那裡我也顯得格格不入,第一次聚餐時,我聽著學長學姐們談論著假期的出國旅行,去了哪些國家。我插不進話,安靜地坐在位子上,尷尬地笑著。
結賬時AA,我還是花了將近兩百塊,接下來的一週,我都只敢在食堂打素菜。
KTV、酒吧、健身房、美容院……這些我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是那些女生們每天的日常生活,而我在第一個學期裡幾乎沒有出過校門。
大一那年,我沒有朋友。
我恨這個地方,甚至計劃著退學。這裡的一切都和我自幼的認知相悖,父母是節儉持家的能手,我從小就被教育,任何超出生活基礎的花銷都是浪費,奢侈的享樂是罪惡的。可每次聽到電話裡父母欣喜的慰問,我都無法開口訴說自己現在的處境,只能說自己一切都好。
一次上課時,旁邊的女生突然誇讚我的鞋子好看,她曾經想買過同款,只是太貴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某個奢侈品牌最熱門的款式,而我是在縣城的鞋店裡意外買到的仿品。
我慶幸那個女生沒有看出來,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他人認可而帶來的喜悅。
為了融入這些人,我開始刷淘寶、微博、小紅書,關注網紅和明星的最新動態,在室友們的討論中插進話來。我知道了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那麼多美好的東西。那些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和享樂。我總是在睡前幻想另一種生活裡的她,可以縱情享受物質消費帶來的快感。
後來,我知道了網貸。
那年正是大學生網貸最興盛的時候,滿校園都是校園貸的廣告貼紙,學生會甚至拉到了贊助,要求每個部員都註冊一個賬號。
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容易。只需要繫結手機號、身份證和銀行卡號,就可以輕鬆到賬幾千塊。
每月還款一兩百似乎並不是什麼大數目,我想著只要從零花錢裡節省一點,就能輕鬆還上,而我卻可以靠此擁有渴望已久的東西。
第一次到賬了1500元,我第一件事是買了一支渴望已久的大牌口紅,我還第一次去喝了一杯星巴克。當時的我根本不懂怎麼點單,只能先在一旁觀察別人再模仿他們,假裝自己很熟練。然後是在購物車裡的衣服、包、鞋子、護膚品……我感覺自己煥然一新了。
後來我知道了高仿,那些在網路上看過上百次的奢侈品,只需要正品十分之一的價格就可以買到同款,擁有它們,我就擁有了關注和話題,我也可以成為被羨慕的一員。
接下來的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又無法控制,我接觸了越來越多的貸款平臺,到手的金額越來越高,拆掉的快遞越來越多。我終於擁有了夢寐以求的奢侈品、化妝品,很快就和周圍生活最闊綽的女生們成為了朋友,過上了令旁人豔羨的光鮮亮麗的生活。
購買的奢侈品高仿
沉浸在消費享樂的慾望裡無法自拔,我卻全然忘記了背後的債臺高築。
崩塌是慢慢降臨的。
有一天我發現自己每月的還款加起來早已超過了每月的零用錢,我不得不從新的平臺借款,來償還即將到期的債務。一個平臺還款之後,新的額度出現了,我可以再次借出來,為下一個即將到期的平臺還款。
就這樣“以貸養貸”,我樂觀地想,等我畢業有了工作,就可以把錢慢慢還上了。
我在心裡粗略算了算,目前的債務可能要十幾萬。這對於一個大學生來說幾乎是不可思議的數字,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應該停止了。
但這一切卻不是我想停就能停的。
很快,大學生貸款被全面禁止,所有的平臺都停止了借款,只允許還款。我的鏈條斷掉了,面臨著每月近萬元的還款額度,顯然是我根本無法承擔的。
每晚我都躲在窗簾裡瘋了似的在網上尋找解決方法,我知道一旦還款逾期,父母親戚、朋友同學所有人的電話都將面臨轟炸,我的資訊可能會被披露。
更可怕的是,我這麼長時間來的所作所為,會被全部曝光出去。
為了按時還款,我找過“貸款中介”,對方幫我偽造學歷和工作,從各個平臺裡借出大額貸款,我需要支付對方10%~30%的服務費。
我想過要辦信用卡套現,但是我的徵信記錄早已負債累累,每一家銀行都拒絕了我。
我找過網上的私人貸款,對方要求先支付800元手續費即有8000元到賬,走投無路的我傻傻將錢轉了過去,緊接著就被對方拉黑了。
我找過線下貸款,煙霧繚繞的辦公室裡擠滿了滿面愁容的學生們,被幾個混混模樣的男生挨個審問、錄影、簽押,一萬元的債務。
最後到手5500元,每天需要還款100元,直到我一次性還清一萬元的那一天。
我還試圖找那些光鮮亮麗的朋友們求助,但每個人都抱怨自己現在手頭緊張,要不就是避而不見。這時我想起自己曾經搜尋過的一個貸款公眾號,上面顯示我有7位好友關注。
為了還債,我轉賣了所有一時衝動買下的東西,解除安裝了所有購物軟體,甚至關掉了朋友圈和微博,斷絕了和那些朋友們的來往。
停止了一切不必要的消費活動,我開始過上了“斷舍離”的生活。
大學剩下的日子,我做了各種兼職,咖啡廳的服務生、便利店的收銀員、發過傳單,也在電影院檢過票、在淘寶刷過單。在那時我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曾經揮霍無度的金錢,是需要付出如此艱辛的努力才能得到,而所謂的不勞而獲背後必將隱藏著巨大的陷阱。
到畢業時,儘管我很快找到了工作,並且同時做著兩份兼職,租住在最廉價的出租屋裡,每月的花銷不過幾百元。
但我仍有近20個貸款需要償還。
基本每兩天,就有一個還款日到期,少則幾百,多則數千,每月總計兩萬四的還款金。我只能繼續拆東牆補西牆,每天都活在倒數還款日和計算餘額的生活裡。
離開學校後,我才發現自己曾經狂熱追捧的一切是那麼可笑。渾身標滿了logo的打扮、質地粗糙的大牌同款、徹夜狂歡的醉酒派對、網紅推薦的明星色號、價格離譜的高檔場所。
那些浮於生活本質之上的享樂,超過了自我需求和承擔能力的消費,慾望像無盡的黑洞將我逐步吞噬。我憎恨這一切,更憎恨自己,將青春投入如此虛無荒誕的事物之中。
每一個下班後疲憊的夜裡,我都想著自殺。債務像窮追不捨的惡狗,我渴望終身一躍帶來的解脫。我讀到越來越多的新聞,有很多不堪其負的大學生選擇結束生命。
可即使他們離世,他們的父母在承擔痛苦時依然要償還債務。
我也瞭解到越來越多的網貸陷阱,有不少自己就曾深陷其中。我看到了網上很多同樣被網貸折磨的網友在彼此分享“上岸”的經驗,有的強行逾期、有的置之不理,有的已經上了徵信黑名單、有的正在努力打工還款,更多的,是勸家裡尚有條件的人,儘早向父母坦白。
我不是沒有想過坦白,但是我實在太害怕了。
父親從小的嚴厲教育,母親脆弱的承受能力,
我知道自己一旦說出口,就會給家庭帶來天翻地覆的改變。父母一直以為我在外獨立生活,十分順利,哪裡能想到從小到大的乖乖女竟然私自揹負了三十萬的債務。
因為每天都活在恐懼和絕望裡,我變得悲觀厭世、暴躁無常,無數次夢到自己被囚禁、追捕,夢到父母悲痛欲絕的臉。每每手機鈴聲響起我都渾身緊張。
漸漸的,我開始對某個固定的日期產生了條件反射的恐懼。
一天夜裡,我寫好了遺書,獨自爬上樓頂,望著下面的車水馬龍,設想向前踏出一步的後果。當我想到遠在異地的父母,嚎啕大哭。我不敢死,生的意志戰勝了死的誘惑。
我將遺書燒燬,把這些年自己所有的債務整理成一份長長的賬單,大部分甚至早已還清,更多的是以貸養貸留下的利息,我知道這些必須停止了。我把這些年自己的經歷寫了一份長長的信,下了好幾次決心,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將信發給了父母。
坐在去往火車站的地鐵上我淚流滿面,滿車廂的人都偷偷看著這個不顧形象的女孩。
想起自己第一天來到這個城市的欣喜雀躍,想到自己初來乍到的自卑,為了還債承受的痛苦不安,打工的疲憊絕望……我想念那個在小縣城裡吃一次肯德基,就快樂無比的小女孩。
身旁好心的男人遞過來一包紙巾,我這才發現手裡的手機收到了一條來自父親的微信。
“回家吧,爸爸解決。”
到站已是深夜,我站在路邊看著許久未歸的老家,幾乎快認不出來。看到父親的車從遠處駛來,好不容易嚥下的淚水又奪眶而出。
父親下車,我用幾乎自己都快聽不清的哭腔說,“爸爸,對不起。”還未等我話音落下,父親便說,“好了,別哭了,回家就好了。”說罷便將我的行李箱抬入後備廂中。
回家後,父親仔細詢問了我目前最近的還款日期、欠款總額和貸款的次數,將所有欠款條目一一列出,並計算出每一筆貸款的已還金額、代還金額和利息。
經過父親的計算,我才知道自己這些年承擔了難以想象的貸款利息。
第二天,我在父親的指導下,去了法律援助中心求助。但援助律師告訴我,目前存在這種情況的人(特別是大學生)不在少數,但因為貸款平臺複雜的合同條款,凡是高出法律允許的利息部分都隱藏在了服務費、保險費和代扣費中,幾乎找不到漏洞。
回家後,父親與我將所有貸款一一還清。
一下午的時間,上百次轉賬、驗證碼後,終於將這幾年來的債務清除。
父親說,如果當初欠了幾千塊哪怕幾萬塊的時候,向父母說出實情,也好過獨自受苦。
這麼多年,我還是感激父親,可我再無顏和他辯解。再多辯解,不過“自私”二字。
很快我換了手機號,在老家找到一份的工作,重新生活。雖然父母從不提及此次他們為我付出的代價,但我知道自己絕不能忘記。我將每月工資的半數存下,轉交給父母。
我保留了之前為了還債養成的習慣,對數字金額尤其敏感,每月記帳、存款,減少一切不必要的消費,並再也不會為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物品而將辛苦積蓄揮霍一空。
因為一次出差,我再次偶遇到大學時期的朋友,家底雄厚的她依然過著揮金如土的生活。看著她名貴的包包和閃亮的美甲,以及口中源源不斷的美容和購物的話題,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與她之間的鴻溝從來沒有消失過。
我們揮手告別時,她提出要送我一程,我謝絕了。她開的是跑車。那種生活不屬於我。
--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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