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第四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的頒獎臺,《夜晚的潛水艇》作者陳春成摘得首獎,捧著球型獎盃,聚光燈打在他身上,他一如既往保持著一張少年氣的臉,冷淡又疏離,兩隻厚重的雙眼皮耷在下垂眼上,好像永遠沒睡醒。
下垂眼長得好惹人憐愛,長不好便變成張愛玲反覆書寫的討人厭的三角眼,陳春成恰好屬於前者。面相實在是玄學。
獲獎後,陳春成說:文學不是競技運動,它存在著很多偶然性,包括幾位評委口味的折中……文學沒有絕對標準和尺度的東西……其中還包含這樣一段:我們只能自己寫自己的,我沒辦法成為周愷,周愷沒辦法成為我,我覺得就是各安其命,在自己想要寫的道路上自在地走下去吧。
他提到的周愷,正與本屆寶珀獎入圍作者張忌、鄭執等同坐在觀眾席上。12月17日,在成都舉辦的新週刊刀鋒圖書獎頒獎典禮上,周愷獲得了「年度新銳小說家」。前一晚,歷史學家王笛見了他握手也說道:啊,周愷,久聞大名。
那麼,周愷是誰?誰又是周愷?
周愷
1990年生,樂山人,寫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苔》,短篇小說集《偵探小說家的未來之書》、《少年、胭脂與靈怪》。
「倒黴」小鎮青年
的文學自覺之路
周愷曾說自己一點不幸運,也喜歡用「倒黴」這個詞概括自己寫作的前幾年作品一直得不到出版的艱難,他陷入長期的孤獨的創作狀態,比較絕望。
「倒黴」的周愷生活在樂山,不在樂山城區,在周邊的安谷鎮,他坦言自己是一名當代小鎮青年。與雙雪濤、班宇稱為「東北文藝復興三傑」的鄭執說:自己的文學啟蒙源於小時候興起的學英文風潮,母親帶他去書店買英文書,他為了偷懶買了半英文半中文版本的外國名著,看到愛倫·坡,只嘆人性的複雜。
不同於出生在80至90這批同齡作家們瞭解文學的途徑,談及文學啟蒙,周愷出乎意料地談到了中學的一本參考書,《新作文》。
不知道是不是這本書的主編非常喜歡當代詩歌,每個篇章中間會夾雜刊登一些詩歌,朦朧詩什麼的。那時候,他便很早認識了顧城、韓東的名字。
《當代》與《收穫》、《花城》、《十月》合稱「文學雜誌四大花旦」,其中《收穫》稱「老旦」,《花城》稱「花旦」,《當代》稱「正旦」,《十月》則稱「青衣」
零零星星的現當代詩歌扮演的是引子,真正讓周愷嚐到文學的味道,應該是一位女老師送給他的一本《當代》雜誌。後來,這位女老師也成為最近出版的《少年、胭脂與靈怪》中收錄的短篇《如她》裡女老師的原型。
其中有篇小說對他影響深刻,這是一個關於上山下鄉的知青故事,知青的孤獨導致他不得不去作惡,人不是單面形,是立體可感的多面體,故事展露出人的複雜使周愷認識到「人性」。
樂山城裡的一條古道
樂山街頭的剃頭攤
啟蒙僅僅在文學的道路上開了一條縫隙,讓寫作者感受到文學的魅力,看見了人性的糾葛。
寫作者到作家,這兩個完全不同的身份需要經過一段艱難的跋涉,寫作者才能最終抵達「作家」。又究竟有哪些作家、作品塑造了周愷的審美品味?
周愷的書房
他坦言,剛開始接觸的中國作家,如:老舍等老一批作家,書寫的時代背景是上一代的,指涉的主題離自己的生活與經驗有點遠。
在讀塞林格《麥田裡的守望者》,裡面霍爾頓的許多日常生活,他感覺跟自己的生活狀態相似,也離自己的生活更近。包括真正激發周愷想寫小說,成為小說家的念頭,塞林格也是原因之一。在閱讀過程中,他發現跟裡面的人物那些細微的心境是相通的,他產生了用文字記錄自己的想法。
傑羅姆·大衛·塞林格
圖源/網路
還有一位作家,比較久遠了,小說裡充滿了異域色彩,敘事上打破了傳統的線性敘事。周愷發現,一個故事,可以這樣講,也可以那樣講,帶給他了一種敘述上的衝動。這兩位作家的作品在寫作初期,都給予他極大的觸動。
自周愷書房望向窗外的景色,濃霧瀰漫與晴空朗朗的白晝
彤雲密佈的傍晚,都同屬於樂山
在更進一步的閱讀與寫作過程裡,影響自己的中國作家裡,他提到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沈從文,雖然他寫的是湖南湘西,但是跟四川的風土、人情、方言有部分驚人的相似,在地緣上跟曾屬於四川的重慶也有聯絡。
另一個,不用贅述,四川作家李劼人逃不掉的,周愷沒有用太多的闡釋去闡釋這位作家帶給自己的影響,四川寫作者受到四川作家的影響,這似乎是理所應當的。
上左:沈從文 上右:李劼人
下: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 圖源/網路
而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小說中值得玩味的結構主義,賓士在文字間的遊戲快感,很大程度影響著他後來的寫作,這種技法在第二本出版的小說《偵探小說家的未來之書》裡體現得尤為明顯。
經歷寫作的至暗時刻
再起死回生
2012年,《天南》文學雙月刊的「方言之魅」專題發出徵稿邀請,徵稿期限已經過了,還沒有徵集到稿件,於是又重新登了一遍。周愷看見第二次刊登的徵稿資訊,才決定試一試。
於是,一篇遭到其他期刊拒稿的短篇小說吸引了時任雜誌主編的歐寧,這篇正是《陰陽人甲乙卷》。小說寫了民國時代樂山鄉下一名年輕女子偷偷談戀愛,鬧出人命,於是寄居他人屋簷下,被死者父親玷汙,最後身體性徵變異,成為陰陽人的充滿著鄉野奇談色彩的故事。那年,周愷二十二歲。
《陰陽人甲乙卷》發表在《天南》2012年總第9期「方言之魅」。《天南》雜誌原是廣東民間文藝家協會創刊於1982年的民間文學雜誌,2005年被現代傳播集團購入重新定義為一本新型文學雙月刊,歐寧任主編,2011年4月1日出版上市
周愷坦誠表示,為了契合方言的表達主題,寫作過程裡有意在文字上面進行了方言化處理,以及在內容素材的選擇上有意識往民俗方向靠。這篇洋溢著粗糲質感,嘆亂世芸芸眾生在情慾翻騰的苦海里糾纏的小說,順理成章發表。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周愷寫一篇小說就會在《天南》上發表一篇。歐寧對這位青年作者的喜愛毫不掩藏,並鼓勵他不斷進行方言小說的創作和嘗試。隨著這本特立獨行的雜誌停刊,周愷的作品無法再像先前一樣擁有「好運」,自己的創作也陷入了瓶頸期。
《天南》官網頁面上的周愷
圖源/歐寧
他自己開始反思自己早期的創作,實際上有某種迎合的成分,不管是迎合歐寧的鼓勵,還是方言本身,他對這種持續不斷的重複寫作感到「膩」。
是對方言文字風格的「膩」,還是受限題材的「膩」?周愷說,是對當時自己寫作態度的「膩」,感覺到不真誠,有一種討好的姿態,自己開始反感自己。
為了紓解,他寫了一篇寓言故事,跟方言無關,跟地域無關,使得這篇故事懸浮在人間,不著天不著地。寫完,他開始有了新的體悟。
清末時期的樂山影像
發源青藏高原的金沙江、瀾滄江、怒江三江於此匯流
周愷著手寫了一系列當代詩人為主題的小說,爾後,大部分收編進他出版的第二本小說《偵探小說家的未來之書》。可以說,這本書並非字面意思上的偵探破案,實際上,算是作家周愷的自救之書。這個階段,在寫作上的信馬由韁,他得到了極大的舒展、自由,算是真正打開了自己。
這時候,周愷陷入了一種「地下寫作」的狀態,也就是寫作者常說的「抽屜文學」。因為得不到發表的機會,每次寫完的小說文稿只好放進抽屜關起來。雖然這聽上去是一個玩笑話,某種程度側面透露著寫作者在創作初期得不到認可的另一種心酸。
人貨交織,碼頭文化盛行
而周愷遇見了阿乙,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郵箱裡會存有阿乙的郵箱聯絡方式。阿乙讀了周愷的小說,頗為提攜地將他推薦給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何平。幾位前輩一直致力推介文壇新面孔,周愷的作品也斷斷續續出現在《山花》、《花城》、《青年作家》等傳統文學期刊。
而周愷考慮得比較實際,寫作幾年時間的自己,需要一部重量級的長篇來證明自己,為早期的寫作階段打個總。其中,他下的苦功夫不用多言,狀態好的時候5000字,不好的時候沒到雙雪濤式的「顆粒無收」,也有種寥寥無幾的慘淡。加上創作的焦慮,寫作者對自身的吹毛求疵,7個月的寫作歷程很辛苦,也很暢快。
每天一邊要上班,一邊要寫作,早上七點起來寫,寫到了故事的後半截衝刺階段,他頗為決然地選擇了辭職。
現象級的《苔》的出現就自然而然了,被評論界看作是「地方斷代史」、「一種百科全書式的寫作」,青年作家中,周愷也成為「地方寫作」的代表之一。
文壇前輩們一致讚歎。
阿乙說:90後是令人驕傲的一代,周愷在這一代裡出來得晚,但地位非常重要。
歐寧說:我相信李劼人那被人遺忘的衣缽,已經傳承到這個年輕人手裡。
四川鄉野裡常見的雞公車(獨輪車),可載貨亦可載人
同時期,川籍作家李靜睿正在寫清末自貢鹽商為題材的《慎餘堂》,得知這本清末相關題材的小說,怕撞車立刻買回來翻閱,隨後長舒一口氣。後來,她還是發出了一聲感嘆:周愷這樣年輕,就寫出了《苔》。
翻開第一頁寫道:李氏望族的輝煌是從李稽典的「萬擔宏願」開始的。開頭第一句就顯出作者不淺的功力。於是,我囫圇吞棗式的閱讀,整宿沒睡陷入一種迷狂。跟隨江湖兒女在人生苦海里浮沉,最後隨著奔騰的江河洗練化成岸邊鵝卵石上的一抹青苔。
左圖至右圖
為寫《苔》前/後的周愷
文思跌宕,能收能放。這種大開大合的寫作風格、遒勁筆力,已經顯示出周愷在寫作裡超乎同齡人的成熟,一位青年作家已經長成。
清末、袍哥、方言、家族式敘事,當這些關鍵詞組合在一起,給人的觀感是「厚重」,尤其在當下的文壇語境中。格非也曾說:我覺得在當今中國文學界自我重複的現象、人與人之間的重複、毫無意義的創作、那種非常爛的作品非常多,這種東西看得實在非常煩,這當中非常寄希望年輕人能夠做一些變化。
青年作者們還在短篇、中篇裡摸索,生命體驗的單一化、同質化都考驗著年輕的作者們能否找到一條區別於前輩作者、同輩作者,甚至是自己的關照主題、寫作風格。
拿到《苔》樣書當天的周愷
有的作者一輩子在尋找,可能一輩子找不到。確實,寫作是一件快樂的事,也是一件極為殘酷的刑罰,用一種更勝於肉體的心靈懲戒方式,懲罰著歲歲年年埋頭在字裡行間耕犁的作者們。
三部秩序倒換的作品
三份意義不同的「答卷」
後來的故事嘛,就是,周愷的「地下文學」變成「地上文學」,前期的小說都被出版社相中,集結成了短篇小說集,一本是《偵探小說家的未來之書》,一本是《少年、胭脂與靈怪》,連上《苔》,三本書的出版順序像是倒敘,從現在到過去追溯著、串聯起周愷寫作的源頭。
寫作的時間順序上,第一部作品應該是《少年、胭脂與靈怪》,回過頭去看,即便裡面收錄了現在、過去的兩個時間段的作品,也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某種程度上,較為真實展現了二十出頭的周愷,在寫作上的變化,觀察外在世界、認知人物關係,充滿「異質」的視角,尤其在捕捉青少年心理的敏感、細微之處,現在來看已經不可複製。
第二部《偵探小說家的未來之書》,更多是敘述上的探索,對於自身經驗之外世界的好奇,某一段歷史的涉獵,有點從個人生活經驗過渡至探望外部世界的意味。在寫的過程中,周愷預感到這將是自己最重要的一批作品,也不能純粹說是「過渡」。
後來到了第三部《苔》,算是周愷對前十年寫作交出的一份答卷,地方敘事上的探索,前期各種各樣嘗試的一個高度成熟的融合體。
近幾年,陳春成、王佔黑、郭爽、班宇、鄭執、雙雪濤等85/90後作家在寫作的活躍,讓人看見了青年作家身上鮮活的生命力、創造力。周愷尤為突出,29歲便寫出一本《苔》來,好像他無來由地橫空出世,就這樣給中國文壇一個巨大的驚喜。
聊了好些,我又問他,還認為自己「倒黴」嗎?他說,就是近期,他不這樣認為了,開始第一篇處女作發表就被歐寧看到了,後來在傳統期刊陸續發表作品,再到作品出版。這一路實際沒有想象得「倒黴」,相反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在人民大學念創意寫作的周愷
是秉異的天賦,還是命運的垂憐?無疑,周愷的確是「幸運」的。
借用格非的話:這些年輕作家,我看了以後非常喜歡。他們有所變化,甚至即使變化得不怎麼好,我也會鼓勵。
離開一部已完成的作品後意味著歸零,對寫作者來說前方的路程依然充滿了太多不確定與未知,希望「倒黴」的周愷能將這份「幸運」一直延續下去。
YOU成都專訪
X:小都 ,Z:周愷
X:有位前輩說看完《苔》,驚歎作者對人情世故的練達。怎麼看這樣的評價?懂人情世故,對寫作來說有什麼好壞影響?
Z:就人情世故來說,我不知道是不是比別人觀察得更多點,但我個人是比較排斥的。我知道生活裡有這樣一套規矩,我是不願意去迎合的,也沒有那麼通透。
我在生活裡比較不喜歡文人氣的東西,但在《苔》裡像李普福,我會去模仿他的口吻去寫書信,寫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因為是小說,在裡面你需要把握各種各樣的關係,站在不同角度去想某個人,小說還是跟生活不一樣。
還有可能我從小生活在鄉下,鄉下的生活幾乎沒有私人生活空間,張家、李家的事情是互通的。另外,我從鄉鎮到城裡唸書,多少有點自卑的心理,人一旦自卑就特別膽怯,膽怯地去觀察別人的表情啊,關係啊。就像你說的,這裡面有很多人際的互動,會看到人的惡,人的善。
X:看見有的評論說,您的小說裡有諸多的私密描寫,甚至被貼上「直白」的標籤,您怎麼看?
Z:那個時候,確實是比較年輕,我會帶著一種濾鏡在看待世界,看待周圍的人,看什麼都會帶上扭曲的色彩,異樣的視角。我不知道,至少我是很真誠地把當時的感受寫出來了。至於外界怎麼看,我沒有辦法去左右。
X:開始創作一部作品前,您的習慣是會先有主題,考慮語言風格、故事結構等,思考得比較全面再著手?還是,在寫的過程裡不斷改動?
Z:故事的主線肯定是先前擬定好的,主要人物是什麼樣子,故事朝著什麼方向發展,我一般記在腦子裡,在寫作過程中可能有細微的變動,比如:故事的結局是放在什麼地方,往前提還是有延續,這裡會有細微的變化。
但是,主線大體是穩定的,每天在寫的時候會深挖出不同的靈感來。有的時候,有個次要的人物變得出彩了,有的次要情節可以變成主要的情節,這時候,你得剋制住自己的慾望。短篇小說一口氣就寫完了,尤其長篇小說,經歷的時間漫長的,短的一個月,長的幾年。每天你都會出現新的靈感,新的形象,如果每天你只想旁支末梢的東西,最後小說可能就成了一盤散沙。更多時候,你在打磨每天新的靈感,讓現在寫的人物跟幾個月前寫的人物連成一條線。
X:80年代的創作環境比較突進,您會對那時候的創作環境嚮往嗎?相較於過去,就您個人觀察來說,外部社會與創作環境,給作家們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Z:有的時候會嚮往,有的時候會比較怕。那時候是非常亢奮的狀態。你看那時候很多單純為了藝術犧牲自己的事,因為我寫過那一段的故事,我看過他們的回憶錄。海子去世後,接連好幾個詩人都隨之而去,帶來的那種影響非常大,為藝術,為文學,為詩歌拋棄自我。以前,大家在一起開詩會的時候,他們爭辯的問題都非常形而上,非常純粹,現在開詩會討論的話題完全不同。有時候你會嚮往,設身處地地想,那樣還挺可怕的。我還是一個挺世俗的人。
莫言、餘華完成了後來被寫進文學史的作品,其實給他們帶來生活的變化並不是很大。莫言仍然在老家的破房子寫東西,餘華還在浙江省海鹽縣文化館。今天不同了,你寫的小說震動大一點,給生活帶來的改變是顛覆性的。80年代的作家,誰寫了篇小說出名了,這個出名跟現在的出名來比不是一個量級的。而相較於上一代,我們這一代的寫作者整體野心都很大,也包括我自己。
X:好些作家三十歲拿起筆,波拉尼奧四十歲左右開始寫作,甚至更晚。您如何看待曾經80後青年作家們二十歲成名的現象?
Z:80後作家經歷過快速成名的過程,但是,有一批後來很快在文學創作上黯淡了,這還是得看你能不能扛得住。這種成名跟困境是一樣的,都具有壓迫性,就看你能不能扛過去。
X:您認同「85後作家」、「90後作家」這樣的標籤嗎?偉大的作家都是經歷過重大變故,80/85/90作家生命體驗的同質化導致寫作的同質化。您會有這方面擔心嗎?
Z:我覺得大家稱你「90後作家」,其實就是想拿你說一件事,我沒有特別在意。
我會擔心同質化,現在大家對婚姻、道德的要求準則比較趨同。受大環境的影響,有時候在寫的過程中我會不自覺地想,我寫的東西是不是有問題。
我嘗試著寫過一部小長篇,寫我自己的家庭生活,也是想拓寬自己的寫作,做一些嘗試,寫完以後覺得是虛假的,不是我真實的狀態,寫出來是漂浮的,我自己不太滿意。當然,各個時代好的小說的標準不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出來是不正確的,卡波蒂《蒂凡尼的早餐》裡那樣的女性也是不正確的。這些小說在今天都留下來了,就像剛才提到的,都是在同質化之外的作品。
X:談一談,您看到的85/90後作家的集體創作狀態?給您留下比較深刻的國內青年作家有哪些?有推薦的四川青年作家嗎?
Z:大體上大家都在拼著寫,如果是拼創作的話,這是一個很好的狀態。比如說:雙雪濤會帶給鄭執壓力,鄭執會帶給班宇壓力。
我比較喜歡的青年作家,像陳春成算是天賦型選手,能寫的時候就寫,不能寫的時候就不寫。他其實寫的時間不短了,只出了一部短篇集。還有王佔黑,我很喜歡王佔黑,她小說裡輕盈的語調是我寫不了的。孫一聖在某個向度裡不斷挖掘、努力的勁頭很棒,尤其他在語言上的琢磨走得更深。鄭執的小說,我也看,必然性裡有很多偶然性的情節,會透露出更大的圖景。
四川青年作家裡,我們更早讀到的是顏歌。現在,李靜睿、餘幼幼,以及李萬峰,他現在寫詩歌比較多,其實也寫過小說。
X:您曾經說,「每個嚴肅作家的心裡,都有一個寫出地攤爆款的夢。」如何界定「爆款」?您的寫作觀念裡會有「純文學」和「型別文學」的區分嗎?
Z:其實,是一個玩笑話。「爆款」,希望有更多人捧在手裡去閱讀,能跟大家發生交流,帶來生命體驗的作品。但是,你有那樣的希望,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作品,很難說。所以,寫小說的意義是什麼?不是同行們自己看一看,更多是得跟普通的人、更多不寫作的人發生一些關聯,它帶來的快樂更多一點。
寫作裡沒有「純文學」、「型別文學」的概念,大家對「型別文學」的印象是寫作品質不過關,程式化,你看裡面都有很密集的情節點,哪裡該發生什麼都有固定的模式。我自己想嘗試型別文學的寫作,但是我不知道怎麼寫,會不會寫好。
X:您的作品多圍繞四川樂山展開書寫,現在去了北京,生活在異地會給寫作帶來不一樣的靈感?之後的寫作會有什麼推進方向嗎?
Z:這種感覺倒不是北京這個城市帶給我的,而是離開家鄉帶來的,不在自己家鄉回頭去看家鄉會不帶情感了。在的話,會有某種荒唐的情感想要去維護這片土地、人啊。不在那個地方,會有很多反思的觀點。而且,創作上更多的影響不是北京,是在香港待過的一年,語言非常枯燥,後來我刪改了很多那時期的文字。那時候,你日常說的話跟寫的文字是脫節的,反反覆覆就那麼一些句式、詞語,後來回到樂山寫作,語言變得豐富極了。
之後,我會想跳脫出我的男性身份去寫小說,拓寬自己的寫作路子。我有意在嘗試女性視角的小說,不一定發表出版,只是試一試而已。像國內會寫女性的男作家,蘇童、畢飛宇寫的都是特殊化的女性。而託賓的《布魯克林》描繪女性在漫長的生活中面臨的種種抉擇,那種小說挺難寫的。我現在非常想寫在日常化敘述語境裡的女性是什麼樣的。
我就覺得現在寫的東西,都是為了更大的作品在練筆。那部更大的作品是什麼,你其實不知道是什麼。
X:技術發展更新,未來還有文學嗎?開個腦洞的話,未來文學的載體又是什麼?
Z:那得看未來是多久了。有想過未來會不會把某一個儀器或晶片植入人體裡,你想要什麼感覺,那個儀器就會提供什麼樣的感覺,想要快樂或者悲傷的時候,它就刺激你快樂跟悲傷的神經。
未來會不會有文學?敘事肯定一直都會有,可能載體不一樣。現在的電影也是一種敘事,只是載體是熒幕,或者變成晶片,將來敘事會變成什麼樣,不知道。人類還是需要敘事。我不知道敘事是不是等於文學,如果敘事等於文學,文學就一直會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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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丨歡歌
未標註圖源丨受訪者提供
參考資料丨
歐寧:《方言之魅,職人之作》
袁歡:《周愷:不想被標籤圈住的年輕人,也有一顆想成為小說家的野心》,《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