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王東遷之後,周王室逐步式微。而齊、楚、秦、晉等諸侯逐漸強大起來,政令往往由諸侯出。簡單說,就是立誰廢誰諸侯說了算,周王已經成了傀儡。
周襄王二十年,晉文公召見襄王於河陽,襄王不敢不從,諸侯也紛紛朝見。史書上為了給周王朝點面子,諱日“天王狩於河陽”。一個誰拳頭大誰就是老大的群雄爭霸的時代已悄然開啟。
周赧王時,東西周分治。周王更是仰諸侯鼻息,每日裡為生存生計問題惶惶不安。然而,一個王朝延續了幾百年,總有一些忠貞之士不棄舊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想用自己的才智權謀竭力維持著這搖搖欲墜的大廈。縱然最終改變不了王朝覆滅的結果,但是他們往返於諸侯之間,以三寸不爛之舌縱橫捭闔、搖旗吶喊,其機巧權變中綻放的智慧,如湛湛星辰璀璨於歷史的天空。
這就是我們後世津津樂道的——縱橫家。
說起縱橫家,相傳為鬼谷子一脈,首推的當然是蘇秦和張儀,這兩位都是出將入相的風雲人物,名動一時,其故事也家喻戶曉。但在這裡我說的是一些不為大多數人所知曉的縱橫家。他們雖沒有蘇張那動輒撬動數國參與合縱或連橫的大氣魄、大手筆,但他們在化解一些具體危機上所用的機智權謀,劍走偏鋒,兵行詭道,玩弄諸侯於股掌之間,亦足以令後人歎為觀止。
譬如有一次,秦要攻打韓國,想從東、西周之間借道。周害怕借道給秦會得罪韓,不借又怕得罪秦,左右為難。一個叫史厭的人便向西周國君獻計道:“您為什麼不派人對韓王說:‘秦之所以敢經過兩週之間去攻打韓,主要是相信東周啊。大王不如送些土地給西周,然後再送個王子到楚國做人質’,這樣秦就會懷疑楚和韓已有勾結,也不會相信西周會借道,如此一來,秦惟恐腹背受敵,也就不會貿然去攻打韓國了。然後,您再對秦國說:‘韓國硬要把土地送給我,目的就是為了讓秦懷疑西周,所以我也不敢不接受啊。’秦自然沒有什麼理由讓西周不接受土地,這樣既能得地於韓,又能讓秦信任您。”這是利用多方錯綜複雜的關係和地理條件,故設迷魂陣,使多方互生疑心,互相牽制,從而保全自我並從中漁利。
還有一次,楚國圍攻韓國的雍氏,韓國向東周徵發甲冑和糧食,東周君主很害怕,找到了蘇代(蘇秦的族弟)。蘇代牛哄哄的說:“您不要害怕,我略施小計,不但能讓您不用給韓國甲冑和糧食,還能讓你得到韓國的高都城。”蘇代便去見韓的相國說:“楚包圍雍氏,曾保證說三個月就可攻下,可現在都五個月了卻還沒有攻下,這說明楚國已經損耗很嚴重了。現在您向東周徵發甲冑和糧食,不是等於告訴楚你韓國的損耗也很嚴重嗎?”韓相認為有理。蘇代又說:“為什麼不把高都送給周呢?”這回韓相怒了,“我不向周徵發甲冑和糧食就夠不錯的了,憑什麼還要把高都送給周?”你把我當傻子嗎?蘇代卻說:“把高都送給周,本來投靠秦的周就會轉過頭來投靠韓國。而秦必然怨恨周,從而斷絕與周的往來。這樣等於用一個遭受破壞的高都換取了完整的周地。何樂而不為?”結果韓國真的把高都給了周。這是基於對形勢的清醒分析和預判而說服對方,既節省了物資還取得了城池。
周赧王三十四年,秦將白起攻破了韓、魏,殺了大將師武,又向北攻取了趙國的藺、離石,然後率兵出塞,進攻大粱,大粱城一旦告破,則周岌岌可危。有個叫蘇厲(蘇代的弟弟)的謀士便向周君獻計,讓其派人去遊說白起。其實就是講個故事給白起聽。說楚國有個叫養由基的人,非常擅長射箭。距離柳葉百步之遠而射之,百發百中。圍觀的人都稱讚他善射。唯獨有個站在他身邊的外鄉人卻說:“可以學習射箭了。”養由基按劍大怒:“你有什麼資格指導我射箭呢?”那外鄉人說:“我並不是真能教你如何射箭。而是說像你剛才那樣距離百步之遠而射之,百發百中,不知道見好就收,這樣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氣衰力竭,弓歪矢曲,只要有一發不中,你前面的百發百中也就前功盡棄了。”白將軍您攻城掠寨,勢如破竹,功勞已經夠多的了。現在您又要率兵出塞,經過東周、西周,背靠韓國,去圍攻大梁,如一戰不勝,就會受到秦君責難,那以前的所有功勞都會付諸流水。而假如您抱病不出徵,那你就會永遠處於輝煌的頂端,自然也就沒有這些弊病了。這是利用秦國君臣之間猜忌心理,施行反間計,用隱喻的辦法勸說白起明哲保身,消極怠工,藉以解除周的危機。
周赧王四十九年,秦攻破了華陽要塞。有個叫馬犯的謀士對周王說,請派我去遊說魏國為周築城。當時的周王朝經濟已陷入困頓,連修城垣的錢也沒有了。馬犯去對魏王說,周王因擔心秦伐周患了心病,願意把九鼎獻給您,但要請您派兵去運回來。九鼎是天下的象徵,得九鼎便有得天下的徵兆,魏王自然高興,果然派兵前往,假稱是去守衛周城。馬犯掉頭又去對秦王說,魏派兵並非是去守衛周,而是要攻打周,大王您最好也派兵去看看。其時周雖然岌岌可危,但終究招牌還在,還是天下王權的正統。魏想獨吞,秦當然不忿,於是也出兵示威。馬犯再去對魏王說,大王你派兵去周,已經洩露了行藏,招致四方諸侯眈眈相向。現在您說什麼都晚了,人家不會相信了。不如干脆將錯就錯,您讓士兵去幫助周修築城牆得了,這樣也好掩蓋您最初出兵的目的。魏王只好捏著鼻子派兵去修築周城。這是利用雙方資訊的不對稱去忽悠秦王和魏王,已方火中取栗從中得好處。
說起來,這些縱橫家們當真了得,智計百出,機變無雙,寥寥數語便能讓強大的諸侯改變其既定的戰略行動或方針,甚至心甘情願地送地、割城、修城。上述所列舉的,只不過是一些不為人所知的小人物,但其所作所為已經令人歎為觀止。而像箇中翹楚如蘇秦、張儀,則是以天下為棋盤,七國為棋子,玩弄諸侯於股掌之間,或“合眾弱而攻一國”,或“連橫以破合縱”,巔峰之時,張儀先後擔任秦、魏、楚之相國,而蘇秦更是佩六國相印,為“合縱長”,使強秦十五年不敢窺伺函谷關外。其業績如大日煌煌,讓人側目而不敢逼視。誰敢說“逞口舌之利”就不能建立豐功偉業呢?
在這些辯士面前,諸侯們的表現就像泥塑木雕一樣傻乎乎的。難道這些諸侯真是愚不可及好欺騙嗎?非也。在那個烽煙四起的年代,作為一方豪強、一代梟雄,哪一個不是從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如果沒點頭腦和手腕,早被人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狀況,一方面是因為當時交通落後、通訊系統不健全導致資訊不對稱,諸侯們你不知我,我不知你,很多情況下就是渾渾噩噩地憑著感覺去打仗。大軍征伐過程中,有時只是因為一個牛馬販子的片言隻語,便偃旗息鼓,班師回朝。另一方面當然也歸功於縱橫家們深諳天下山川形勝,熟知各國力量現狀,對天下形勢把握得當,對各方諸侯的優缺點研究到位,更重要是對諸侯患得患失的心理判斷準確,主動出擊的時機又恰到好處,所以才能取得化腐朽為神奇的效果。
然而,縱橫家們縱然使出渾身解數,終究無法改變歷史的走向。蘇代、馬犯之流,確實幫助周王朝解決了一些小問題,化解了一些小危機,得到了一些小好處,但卻無法從根本上挽救周王朝覆滅的命運。因為其時周王朝內部早已腐朽不堪,周厲王時,用“衛巫”監視平民,只要有敢非議朝政的,都要抓來殺掉,所以“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周幽王時,為博美人褒姒一笑,竟然做出“烽火戲諸侯”的荒唐舉動。更主要的是,當時群雄紛紛崛起,強敵環伺,一個傀儡政權的滅亡,已成定數,所差的只是時間而已。這種情況下,縱橫家縱然巧舌如簧,舌燦蓮花,縱究難以扭轉敗局。
況且,以機巧善辯來化解危機,終是“小道”,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無法從根本上徹底解決問題。一個國家要想長治久安,王道還是要施行仁政,富國強兵。孔子日:“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因此,周王朝立國之初,文王武王施行德政,舉義旗興義師討伐商紂之時,八百諸侯會盟孟津,如百川歸海,不令自來。是故管仲、商鞅變法圖強,能名垂千古,流芳百世,因為他們推行的是治國理政的大道。而縱橫家們,以一已之舌退百萬雄兵,雖行險過關,但終屬“搗鬼之術”,格局有限,治標不治本。正如魯迅先生所言,“搗鬼有術,也有效,但是有限,所以以此能成大事者古來無有”。後人讀史,每每看到縱橫家的機巧權辯,固然拍案驚奇,為之心折,但最終還是掩卷嗟嘆,欷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