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我曾在秦嶺深處的一個小山村插隊。和我們一起勞動的社員中,有一個小棍,名叫銀愛,年齡大約有十四五歲。她總是穿一件淺藍底帶白色小碎花的衣服,一條黑土布縫製的褲子,頭上蓋一快淺藍色的頭巾,頭巾是四方的,四周又兩寸的穗子,這是那個年代最普通的式樣。那裡的婦女,不倫長幼,都喜歡將頭巾對摺成三角形,再從額頭向後蓋住整個頭部,頭巾的兩個尖角在後腦勺紮起來,乍一看像義和團的裝束。這種戴頭巾的方法可能與山裡的風大有關,我們幾個女知青也曾模仿這種式樣戴了好長時間。
銀愛長著一張瓜子臉,微黑的面板,那雙美麗的丹鳳眼中總是含著淡淡的憂鬱,使人感到一種特殊的悽楚之美。挺直的鼻樑,兩頰上有些紅暈,活脫脫一個古代美人。有一個叫小云的姑娘和銀愛形影不離,她們常常在一起竊竊私語,銀愛總是默默地聽,很少開口。雖然她幹起農活來非常賣力,但是由於她沉默寡言,在人群中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個。可不知為什麼,我對她卻特別感興趣,總是喜歡觀察她,喜歡她那古代美人似的臉龐,也想弄清楚她為什麼那麼憂鬱,好像骨子裡天生就有一種悲劇氣質。銀愛一般和她娘、弟弟一起出工,弟弟和她長得很像。不久我就明白了,在天天都要講階級鬥爭的那個年代,需要樹立鬥爭的靶子 而在這窮山溝裡,想找人批鬥物件還真是不容易,銀愛的爺爺成分定為富農,理所當然地成了僅有許多老瓷盤兩個靶子之一。生前經常挨批鬥,去世後,又把沒次一來運動酒接受破盤鬥爭的這份遺產劉備了他的兒子,留給銀愛和她弟弟的則是‘黑五類子女’這個緊箍咒。
銀愛有一個大她幾歲的姐姐,名叫銀杏。我們下鄉的時候,銀杏已經出嫁,我只在她回孃家的時候,見過她一回。銀杏高挑的身材,略廋的臉龐,和銀愛有幾分相像,尤其是那對丹鳳眼,鎖不同的是 ,裡面飽含的卻是滄桑於悲愴。兩年前文革最熱鬧的時候,公社曾組織過宣傳隊。銀杏是年輕人中的尖子,不但長相俊美,身材苗條 而且活波熱情,舞跳得好,嗓音也不錯,宣傳隊自然少不了她。一群年輕人整天在一起排練節目,於是乎,才子佳人的故事也酒順理成章地發生了。銀杏和同樣出類拔萃的一個小夥子日久生情,並且懷了。。然而很可惜,一對有情人卻註定是個悲劇。你說當時銀杏曾想悄悄將孩子打掉,她拼命乾重活,背糞、爬山……但年輕旺盛的生命力使她未能如願 最終成為眾人議論、傷風敗俗的典型,全家人也圍成丟盡了臉面。還好婆家寬容不計較,銀杏草草出嫁了事,那個年輕教師也被處分回家勞動改造。朝夕相處的親姐姐,也許還是心中的偶像,出了這樣的事,我不知道這對銀愛會產生多大的影響。此時,我終於完全理解了她的早熟,和她哪憂鬱眼神的真正含義。
有一次,我們去銀愛家串門,銀愛手裡拿著一隻鞋墊,正在飛針走線地忙碌著。我湊上去好奇地拿過來看,這針線活幹得真好,上面還繡著五彩繽紛的圖案,有花,有草,讓我這個城市長大的姑娘感到自愧不如。小云告訴我,銀愛的針線活做得特別好,她還會自己設計花樣呢!我不禁感嘆到,真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啊!聽到我的誇獎,她羞澀地低下了頭,又開始擺弄手裡的活計。
一個春季,有幾天沒見到她上工。和她非親非故,我也不好打聽,後來突然聽說她得了腦膜炎,已經死了。而我,也曾在下鄉前得過一次腦膜炎,陰文治療得及時,才沒有留下後遺症。可是她,一個比我還小几歲的風花正茂的姑娘,卻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被一次偶然降臨的並不算大的陣雨吹落在地,永遠失去了開放的機會。這時,我才驚訝地發現,社員們是在怎樣艱苦、缺醫芍藥的環境下生存。她們一般看不起病,小病就抗過去,大病也很少去醫院治療,只是在赤腳醫生那裡開些中草藥,銀愛的病就是這樣耽擱的。
安葬的那天,我們都去了,去為一個年輕的生命送行。山腳下挖了一個不大的墓穴,在悲哀的嗩吶聲中,鄉親們將棺材抬了過了。幾個青年用繩子吊住棺材,向墓穴裡緩緩地放下去,人們的表情彷彿都凝固了,我的心隨著那棺材一點點下沉。這一切幾乎是在無聲無息中進行著。這時,一個長者突然命令:‘把棺材蓋揭開!’我一驚,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急忙向旁邊有老者低聲詢問。他告訴我,年輕人火氣大 ,這裡的風俗習慣是不能用棺材蓋壓,看來古老的習俗也在為她鳴不平啊!
兩個小夥子拿著钁頭跳下墓穴,撬開棺蓋,並把它拿了上來。我看到銀愛依然是那身打扮,圍著的還是那塊淺藍色頭巾,安詳地躺在棺材裡面,彷彿睡著了一樣,臉上那兩片紅暈似乎還依稀可見。長者又是一聲命令‘填土!’人們七手八腳地開始用鐵鍁向墓穴裡填土,我真想喊一聲‘她還沒有死啊!’
三十多年後,我們又回到那個小山莊,去看望久別的父老鄉親 。鄉親們現在的生活比過去要好得多,家家用上了自來水,點起了電燈,看上了電視,著裝的色彩也豐富了許多。我專程去銀愛家看了看,她的母親早已去世。弟弟也長成了一箇中年漢子,成了家有了兩個孩子。從他的臉上,還依稀可見小時候的影子。這使我又想起了姨奶,這個早市的姑娘。她如果活到現在,家庭懲罰野不再是套在身上的枷鎖,她也可以像常人一樣開懷大笑了。說真的,在我的記憶中,她好像從來沒有笑過。
我不禁想到墓地去看看她。這裡的農貿沒有立碑的習慣,也許是因為窮,立不起碑吧!她又是一個年輕人,沒有後裔,不會有人給她掃墓、拔草、培土。如今我只能記得大略的方位,卻已經找不到她的墳頭了。我站在那裡,默默地表達了我的懷念。哀嘆她那比姐姐還要悲慘的命運。
現在農村的意料衛生狀況雖然有了一些改善,政府給予一定的補貼,因此有了合作醫療。但由於經濟條件的限制,遇到大病重病,很多農貿還是看不起,甚至因病返貧。我真希望銀愛那樣的悲劇永遠不再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