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歲那年,約瑟夫·布羅茨基被祖國認定是寄生蟲,後來又被鑑定為精神病患者,結果直到 32 歲,他的病情仍毫無改觀。
為了對國家負責,對每個公民的前途負責,1972 年,有關部門特意找到蘇聯精神病權威安德烈·斯涅日涅夫斯基(Andrei Snezhnevsky),希望他對如何處置布羅茨基作出判斷。
布羅茨基實在是個看不出什麼價值的人。他 15 歲就輟學參加勞動,但他很不安分,工人、太平間運屍工、水手之類無需技能的崗位,他幾年內竟然換了十三次。當然,這個不務正業的人喜歡寫詩,但報紙批判他的詩“色情又反動”。
1964 年,布羅茨基作為“社會寄生蟲”走上法庭時,居然對“沒有完成為祖國利益而勤懇工作的憲法責任”的指控恬不知恥,主審法官質問:“誰批准你做詩人的?”他反問:“那組織有沒有事先決定我做人類呢?”
法庭判布羅茨基五年勞動改造,但為挽救這個年輕人,他被提前釋放,只是布羅茨基實在無可救藥,他還進過兩次精神病院,但他在精神病院度過的 18 個月,居然過得十分快樂。
精神病權威斯涅日涅夫斯基聽了簡單介紹,連這位病人的面都沒見,就下了判斷:“(這是)一個毫無價值,可以趕走的瘋子。”
約瑟夫·布羅茨基,這個對偉大的蘇聯沒有任何用處,對帝國主義顯然也毫無益處的廢物、精神病人,1972 年 6 月被剝奪蘇聯國籍,驅逐出境。
▍1972 年 6 月 4 日,即將流亡的布羅茨基坐在皮箱上。其皮箱至今被博物館珍藏。
這就是 1987 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第五屆“美國桂冠詩人”、美國藝術與科學學院和全國藝術與文學學會會員、巴伐利亞科學院通訊院士約瑟夫·布羅茨基的前半生。
對蘇聯精神病鑑定系統來說,出現約瑟夫·布羅茨基這樣的紕漏,實在算不上什麼意外。
蘇聯人易患“呆滯型精神分裂症”
賀子珍在俄期間也曾被“一群穿著白大褂的彪形大漢”強行抓進精神病院,王稼祥聽說後與蘇聯高層交涉,又重新診斷賀為精神正常。陸軍少將格里戈裡耶維奇的故事更傳奇:一家醫院診斷他為精神病人,另一家卻診斷他精神正常。
蘇聯的精神病鑑定確實有巨大的彈性。80 年代末,全蘇聯大約有 200 萬精神病人獲改判,這是國際精神病學會重新接納蘇聯入會的條件。這 200 萬人中,部分被認為是純粹的政治迫害,但更多的還是因為符合蘇聯特色的精神病鑑定標準。
▍70 年代的蘇聯精神病院
蘇聯對精神病有一套更科學、更符合唯物主義的看法,在他們看來,西方心理學不過是資產階級的唯心主義心理學,存在太多糟粕,而蘇聯自己的心理學,則是巴甫洛夫高階神經活動生理學和唯物主義心理學的結合。
科學的心理學,應當關注人與客觀現實的關係,而西方社會司空見慣的個人主義、自我中心、孤僻、拘謹、缺乏自我批評、自我欣賞等人格,在蘇聯不僅被視為精神創傷的源泉,而且也被認為是對困難的生活採取病態反應的原因。
如果擁有這些不討人喜歡的人格,又剛好對自己的生活表現出某種“病態反應”,按照“科學的心理學”,就很容易被鑑定為精神病人。許多喜歡對蘇維埃社會主義傳播負能量的小市民正是著了此道。
比如大齡青年謝羅夫招貼廣告被送進精神病院,是因為他在街頭電線杆上貼小廣告徵婚時,竟然在廣告中抱怨說,蘇聯的適婚男女結婚率大大低於民主德國,是因為報紙不給刊登徵婚廣告,蘇聯國內又沒有“發表的自由”。
有些精神病人的“病態反應”會表現得非常激烈,比如公然散發傳單說黨的壞話,收藏反動書籍,上書蘇聯中央對黨的基本國策說三道四,普通的“科學心理學”似乎不太夠用,蘇聯精神病專家特地研製一套升級鑑定標準。為布羅茨基做精神鑑定的那位斯涅日涅夫斯基正是這個領域的學術權威。
▍安德烈·斯涅日涅夫斯基教授(右一)是“呆滯型精神分裂症”的發明者、Serbsky研究所的所長,統治蘇聯精神病學界 40 年,最終榮獲社會主義勞動英雄
斯涅日涅夫斯基在“科學心理學”的基礎上設立了一系列特別的精神病症。其中,最常用的是“呆滯型精神分裂症”,它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種子型別。
一個蘇聯人,因為“無法把握現實而對體制不滿”,就極有可能得上“呆滯型精神分裂症”,從而表現出“幻想改革”、“自認為把握真理”和“屢教不改地追逐反動思想”等典型症狀。
▍俄羅斯著名的人權活動家瓦勒利亞· 諾沃德沃斯加雅,19 歲第一次被判精神病人,先後 20 餘次被捕,曾宣稱“俄羅斯最好成為美國的一個州”,公開叫板普京
為防止一般公民對那些潛伏的“呆滯型精神分裂者”警惕不足,斯涅日涅夫斯基還特意指出:這些病人看上去和正常人無異,普通人看不出他們患精神病,只有受過專業訓練的人才能分辨。
我說誰精神分裂,誰就是精神分裂
冷戰結束後,蘇式精神病鑑定標準遭西方心理學界猛烈批判,認為它純粹是政治工具。這一指責並不是沒有道理,但事實也並非如此簡單:蘇聯高層確實相信這套標準的科學性,並不是純粹把它當做專政手段使用。
實際上,西方現代精神病鑑定標準也是在 60 年代才逐漸成型的,從這時起,精神病被分門別類,並且都以患者自己的心理障礙或能力缺損為依據,不太強調他們對社會的危害。
但在此之前,西方精神病學界對精神病人也有過不人道的處置,1949 年,創造額葉切除術的葡萄牙神經學家安東尼奧·埃加斯·莫尼斯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同年,5074 名美國精神病人接受了這一手術。
▍《飛越瘋人院》中被切掉了額葉的男主角
不過,西方精神病醫生的鑑定權力,幾乎在一開始就受到法律的嚴格限制。早在 1867 年,美國伊利諾伊州就透過一項法律,要求所有非自願接受的精神治療要經過陪審團的審判同意。1874 年,馬薩諸塞州法律又確定了精神病患者被探視和通訊的權利。
這類立法逐漸為各州效仿,關押和處置精神病人的標準也越收越緊,在某些州,只有對別人構成安全威脅和在醫療機構外無法自理生存的人,才會被強制入院,對他們的治療也一定要尊重患者及其家屬的知情同意權。
蘇聯獨特的制度優勢在於,任何時候都將全社會利益置於個人利益之上。所以,對精神病問題,蘇聯優先考慮的是消滅精神病人對社會的危害,而不是他們的權利保障。
對牢記自己的服務物件是廣大勞動人民的醫務工作者來說,他們有義務在社會上消滅精神病人的存在,也有權力把混跡在群眾中的精神病人揪出來,讓他們在電擊治療中親身體會“蘇維埃加電氣化”的厲害。謝爾勃斯基研究所的上校軍醫倫茨曾說:“我說誰患精神分裂症,那他就是精神分裂症。”
▍有蘇聯精神病醫生表示:“我們沒說過希波克拉底誓言,我宣誓的是蘇聯醫生的宣言,所以我內心很平靜。”(圖中女子畫的是摩爾曼斯克監獄型精神病院的院長)
蘇聯的科研機構有嚴格的等級制,上級制定的診斷標準,下級機構必須遵從。提出蘇聯特色精神病標準的斯涅日涅夫斯基,正好位於這個系統的權力頂端。此人統治蘇聯精神病學界近 40 年。只要他任所長的謝爾勃斯基研究所判定一個人有精神分裂症,整個蘇聯都不會有異議。
▍謝爾勃斯基研究所,蘇聯特色精神病學的最高機構
蘇聯的精神病鑑定確實與政治關係密切,但它卻是蘇共政治生活轉向人道主義的體現和結果。1953 年斯大林去世後,蘇聯高層集體反思了過去對異己動輒肉體消滅的悲劇,當時社會主義欣欣向榮的局面也讓赫魯曉夫等人相信,反對我們的壞分子是會被我們的成就打敗的,可以被科學地改造為合格的“蘇維埃新人”。
以斯涅日涅夫斯基為代表的精神病專家沒有辜負這個時代,他們的“研究成果”不但證明了反動分子的病理起源,還為“治病救人”提供了可能。克格勃也熱衷於與這些專家合作,把異見分子送去精神病院科學地改造,而不是送到古拉格集中營。
蘇聯高層真心相信蘇聯精神病診斷治療理論的科學性,尊重這些專家的精神病學理論,就等於尊重蘇聯發達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成就。
怎樣生活在盛產精神病的國家
雖然很多檔案並未公開,我們無法知道到底有多少正常人被關進蘇聯精神病院。但蘇聯毫無疑問是一個盛產精神病的國家,從 1930 年至 1975 年,它的人口總數只增長了約 0.7 倍,精神病院床位卻增加了約 17 倍。當然,你也可以認為這是蘇聯衛生系統的巨大發展,讓廣大逍遙法外的患者病有所醫。
但中蘇對比或許能說明一些問題。據前聖彼得堡市市長披露,1978 年,蘇聯全境有 450 萬名登記在冊的精神病人。當時蘇聯人口不到 3 億,而近 14 億人口的中國,截止 2014 年底,登記在冊的精神病人總數也不到 430 萬。
一個普通蘇聯公民,必須謹言慎行,才能免於患上蘇聯人特有的“呆滯型精神分裂症”。但蘇聯人也會像資本主義國家的人一樣,可能抑鬱,也可能焦慮,也可能被家人發現有精神缺陷,需要送到醫院接受“正常的治療”。
這時候,認清蘇聯精神病學的兩套平行系統是他們求生的必備技能。蘇聯有兩套並行不悖的精神病鑑定、治療系統:一部分醫院會向莫斯科的謝爾勃斯基研究所看齊,積極與克格勃合作,甚至本來就歸克格勃主管;另一部分醫院或研究機構,其工作仍然圍繞精神病本身展開。
與蘇聯領袖不同,蘇聯人民會特意把前一種精神病院稱為 психу́шка(俚語中類似 qinchengjianyu),而把普通的精神病院叫作 психиатрическая больница(精神病醫院),他們會小心翼翼地避免進錯醫院的烏龍。
▍位於列寧格勒的一家監獄型精神病院
一個聰明的蘇聯人可以利用精神病鑑定系統為自己謀利。據蘇聯報紙報道,有年輕人賄賂醫生,被鑑定為精神病人,成功逃避了兵役。這份鑑定需要 2000 盧布,而當時蘇聯的平均月薪才 200 盧布。另外,被登記為精神病人後,除了不能從軍,還不能獲得駕照、不能當領導、不能出國旅行,所以事後最好再花一筆錢,抹去精神病記錄。
如果不小心被強制送院治療,也不是沒有平安出院的可能。其中要義,不在於證明自己如何正常——這是很難證明的,而是證明自己對社會主義建設有利。蘇聯醫務工作者最重要的義務就是幫患者恢復生產能力,如果一個精神病人能正確認識到自己太久沒有工作,太久沒有履行對社會主義應盡的義務,那他就離出院不遠了。
若是無法出院,則一定要懂得規避治療中的傷害。當然,蘇聯精神病院的治療手法並不一味殘忍,因為蘇聯領導人對催眠大師青睞有加,蘇聯甚至是最早禁止額葉切除術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