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網訊息(記者 王靜遠):12月25日,2022年全國碩士研究生招生考試拉開帷幕,今年全國報考人數為457萬。最近幾年,考研人數年年攀升,其中在職考研的人數也在逐年增加。
考研人喜歡將被學校成功錄取稱之為“上岸”。楊菡是山東省棗莊市一名基層公務員,今年二戰上岸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非全日制新聞與傳播專業。從9月開始,楊菡每個週末都會來北京上課,在兩個城市間共計往返13次,坐了26趟高鐵。
在楊菡看來,如今體制內的年輕人就算有了“鐵飯碗”,也不會輕易躺平。她周圍幾乎每個人都在考試,“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卷,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卷,沒有人願意放棄自己”。
雙城讀研
楊菡已經很久沒有舒服地過個週末了。
過去的四個月裡,她在北京和棗莊之間共計往返13次,坐了26趟高鐵。通常她會在週五下午請半天假,上午的工作忙完後,她要拎著行李箱從單位打車到棗莊站,下午4點到達北京南站,然後再搭地鐵4號線,目的地是13站之外的中國人民大學,5點左右到達學校,隨便吃點東西,就得慌慌張張地趕去上課,9點半下課後,她拉著箱子去學校附近的酒店辦入住。週六她要參加導師的讀書會,週日下午上完課,她再按照相同路線坐高鐵回棗莊,回到家已是深夜11點,抓緊時間洗漱睡覺,第二天接著早起去上班。
這樣的生活從今年9月初開始。楊菡是山東省棗莊市稅務系統的一名基層公務員,今年二戰上岸,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非全日制新聞與傳播專業碩士。考慮到大家白天得上班,學院特地把非全的課程集中安排在週末和工作日晚間。
(楊菡的錄取通知書 受訪者供圖)
全班15名同學都是在職讀研,只有2個人在外地工作,其中就有楊菡。大部分非全的課程都設定了線上授課,學院也沒有要求外地學生必須到場。班上另一位在山西工作的同學剛開學就申請了線上聽課,這學期楊菡只在北京見過她兩次,一次是開學報道,一次是期末結課。
楊菡給自己算了筆賬,學校不為非全專業學生提供住宿,每次來北京住兩晚酒店共320元,棗莊往返北京的高鐵近600元,每週光是交通和住宿費就要快1000元,一學期下來雙城讀研的開銷肯定過萬。但最終她還是決定週末來北京上課,“絲毫沒有猶豫”。
“我辛辛苦苦考上了,當然要在這兒多待一會兒”,在基層工作四年多,楊菡渴望能換個環境。她也說不出為什麼,每次走在校園裡看著背雙肩包的同學,她總會莫名開心。無論是上大學還是找工作,她都沒出省,現在終於有機會了,她巴不得去外面多看看,“這就是直接把你從區縣上升到首都,讓你來大城市開開眼,多好啊!”
(楊菡在北海公園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高考報志願時,楊菡的成績本可以去讀省外的211高校,但她思前想後還是決定“留守”,選擇了山東省內一所普通一本。大學四年,每每看到在大城市的老同學分享動態,她都會一一點開那些圖片認真看上好久。
大四畢業那年,楊菡同時準備了考研和國考,結果研究生沒考上,國考卻過了。國考錄取單位在棗莊,經濟發展不如家鄉淄博好,楊菡並不想去,但她又不想再經歷一次考研的煎熬。更重要的是,無論對於個人還是家庭,她都很難放棄這份工作,“在我老家,公務員是老一輩兒眼中最好的工作,畢竟現在宇宙的盡頭都是編制”。
2017年9月,楊菡成為一名異地基層公務員,“錢少、活多、離家遠”,這些基本上都佔了。雖然她並不討厭體制內的工作,但心裡總是有個疙瘩橫在那裡,高考也好,找工作也好,似乎每次都離自己的期望差了那麼一點。“我是那種會給自己找快樂的人,不管把我放到哪裡我都能把日子過得很好,但這並不代表我就認命了。”
楊菡想離開基層,再往上夠夠,去個更大的平臺,“考個地市級或者省級公務員,要麼去濟南,要麼回淄博”。然而,省市直機關公務員遴選時會限制學歷和專業,尤其是省裡的一些好崗位都要求研究生學歷,再加上自己本科專業是財政學,選擇面太窄。楊菡想來想去,覺得這個研究生怎麼都得考。
她把目光瞄準了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傳播專業,一方面新聞與傳播專業跨考門檻較低,另一方面該專業可報考的公務員崗位範圍更廣。過去,中國人民大學在她心中是“遙不可及”的存在,但這一次她決定搏一把,“既然要考,就考個好的,985大學的研究生文憑,你就算考一個放在那兒,早晚也能用得上”。
(楊菡在棗莊租住的小區門口 受訪者供圖)
楊菡的同事中選擇在職考研的不在少數,她發現如今體制內的年輕人就算有了“鐵飯碗”,也不會輕易躺平。有的同事並不打算換單位,但還是一直在考證,手裡的證攥得越多,心裡越有安全感。楊菡周圍幾乎每個人都在考試,“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卷,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卷,沒有人願意放棄自己”。
最近幾年考研競爭愈發激烈,但每一年依然能看到報考人數再重新整理高,楊菡覺得考研是改變現狀最具價效比的選擇。“你唯一能決定的其實就是學習,工作中的很多事情不是說你努力了,就一定會有成果,但考研可以。我的同學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好,‘學習這個東西你付出100分的努力,起碼它會給你60-70分的回報’”。
“一個人在黑屋子裡洗衣服”
2020年,工作的第四個年頭,楊菡一戰中國人民大學全日制新聞與傳播專業,當時她計劃如果上岸就辭職,“人大難道還不值得辭一辭嗎?”,可惜最後沒過初試線。到了第二年,她不敢再冒險。由於公務員遴選並沒有要求必須是應屆畢業研究生,對她而言,非全和全日制的含金量是一樣的,“雖然人大全日制很誘人,但我更迫切需要的是這個研究生文憑”。
在職考研給了楊菡一種安全感。大四那年考研時她手頭一個錄取通知都沒有,揹負了太多壓力,反倒沒法全力以赴。如今有了體制內的工作,考研成為一種錦上添花的選擇,“這種比較舒服的狀態會讓我更容易沉下心,假設我沒有工作,全身心在家脫產考研,肯定會很焦慮”。
(楊菡備考的複習資料 受訪者供圖)
郭鑫也不贊同辭職考研。之前身邊有朋友裸辭考研,她佩服對方的勇氣,更羨慕對方父母的包容度。在郭鑫看來,脫產考研既要承受周圍人的“風言風語”,還要獨自消化沒有收入帶來的一系列負面情緒,“實在是太辛苦了”。
郭鑫是江蘇一家科技企業的客戶經理,今年她報考了北京印刷學院的出版專業,“我頭真鐵,這可是出版界的‘黃埔軍校’”。工作給了她底氣,但也成了備考的最大障礙。和非在職考研生相比,郭鑫最苦惱的就是沒時間看書,白天上班,晚上開夜車,如果碰上單位有急事,整個學習計劃都會被打亂,只好熬到半夜把當天的學習內容補回來,“做不完不許睡覺”。
無論是楊菡還是郭鑫,她們都向單位隱瞞了考研的事。今年3月出發來北京參加複試之前,楊菡才告訴同事們自己過了初試,有人調侃她“考上人大研究生,這就是要跑喲”。正因如此,當工作和學習發生衝突時,她們都是以工作為主。去年8月楊菡單位組織了一場內部考試,近一個月都是封閉管理,以至於她從10月才真正著手備考。
考前最後三個月裡,楊菡幾乎榨乾了每一寸時間:6點起床後,她要先花半個小時化妝,接著背一個小時的英語和政治,7點半出發去單位吃早餐,8點準時上班。楊菡負責的業務在辦稅大廳,直到中午12點才能休息,其間不停地有納稅人來辦業務,她曾嘗試在工作時見縫插針地學習,但沒多久就放棄了,“連單詞都背不了”。中午一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被楊菡切割成三等份,半個小時吃飯,半個小時做兩篇英語閱讀,半個小時午睡。下午5點下班,她差不多7點就能進入學習狀態,然後一直“肝”到深夜。雖然辛苦,但楊菡已經很慶幸了,至少體制內加班相對沒那麼嚴重,“這要是‘996’,你還怎麼考研?”
(楊菡的複習安排 受訪者供圖)
除了寸金的時光,孤獨也是難以撼動的敵手。周然是某製造業國企的員工,去年報考了遼寧大學歷史學,考慮到未來幾年組建家庭的實際問題,他決定離開北京回到家鄉。下定決心要考研後不久,他便意識到這條路只能自己走。
如今的考研更像是一場資訊戰,離開學校這些年,應試考試逐漸褪為學生時代模糊的記憶。2020年備考時,周然大學時期最小的學弟學妹都畢業了,而同屆的同學也已經唸完了碩士。周然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複習、怎麼找資料的,“在校生很容易獲取的資訊,對於單打獨鬥的我就是難於上青天”。
考研人都喜歡將備考形容為“在黑屋子裡洗衣服”,一個流傳甚廣的說法是,“你不知道洗乾淨了沒有,只能一遍一遍去洗。等到上了考場的那一刻,燈亮了,你發現有的人忘記加洗衣粉,有的人用的是洗衣機。”周然覺得在校考研生起碼有個伴,就算房間是黑的,但你能感受到身邊有人,而他的這間黑屋子裡只有自己,“自始至終都是孤獨的”。
每次去單位附近的大學圖書館複習時,周然都會看到那些互相提問知識點、彼此加油打氣的研友,周然並沒有分享喜憂的同行者,他還記得剛告訴父母決定要考研時他們難以置信的眼神,“很令我羞愧”。在周然的考研故事裡,最常出現的幾幀畫面是每次下班後一個人推開公寓的門時突然湧上心頭的冷清,“這種落差真的很難受”。
值得開心的是,周然最終一戰圓夢。上岸後他辭掉了國企的工作,不過,直到辭職他也沒告訴公司自己考研的事。
(楊菡去年的考點 受訪者供圖)
出路
在旁人看來,一個正處於職業上升期的年輕人,辭去一家500強企業的工作,從北京回老家讀歷史,並不是一個好選擇。周然選擇在職考研並非出自職場晉升的需要,而是為了圓曾經未竟的夢,“或許別人會覺得這個理由很幼稚,但是它的確是我考研的全部動力”。
周然從小就喜歡歷史,高中文理分科時,父親建議他選擇就業前景更廣的理科。大學報志願時,他一度想報考歷史學,但最終還是向現實屈服,報了時下最熱門的計算機專業,“我父親曾跟我說過,沒有一箇中國人不愛歷史,難道人人都要學?”周然並不埋怨父親,他覺得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會如此順利就找到離不開自己的專業光環。
“只不過我父親和我自己都低估了我對歷史的熱愛程度”,這些年周然看了許多紀錄片和文化展,每次遇見自己感興趣的內容,他都會安慰自己“下輩子再學,這輩子就當一個愛好者吧”。很多個夜晚,周然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他無法欺騙自己,無法忽視歷史帶給他的快樂,“我甚至會恨自己,感覺自己太懦弱了”。
直到有一天一位朋友告訴他“人只能活一次”,他突然被這句話擊中了,“我只有一輩子,沒有下輩子”。為了不再自我折磨,周然最終還是聽從了內心的聲音。
經歷過去四個月的學習,周然發現真正的歷史學和之前想象的並不一樣,它是一門非常精細化的學科,而碩士甚至連入門都算不上。“安於貧,樂於道,或許我以後的生活會很清貧,但精神世界是富足的,可能這就是我人生的夢想吧。”
32歲的林菲是一家中央媒體的主持人,今年二戰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非全日制新聞與傳播專業。大學畢業那年,林菲並沒有讀研的打算,那時候她覺得考研就是為了找到好工作,“我一畢業就有兩家單位讓我挑,我已經是王者了,還讀什麼研?”
(工作中的林菲 受訪者供圖)
隨著工作的深入,考研對林菲有了新的意義。林菲的崗位沒有職級評定機制,選擇考研更多是出於內心的渴求。近十年的工作中,林菲採訪了許多教授、院士、科學家,接觸的大家越多,她就越感覺自己的“淺薄和渺小”,“我發現自己常常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從2015年開始,林菲就有了在職考研的念頭,直到2019年才報了名,但是在初試第一天早上醒來後,她放棄了,“我覺得自己壓根沒怎麼複習,裸考肯定考不上,所以就沒去”。2020年,受疫情影響在家辦公,她又重拾了考研的想法,雖然成績沒過線,但她為自己能堅持到最後而開心。
年齡是林菲不得不考慮的壓力,她希望今年能成功上岸,為自己爭取足夠的時間。她擔心再過幾年結婚、生孩子、陪伴孩子等問題都會跳出來打亂自己的節奏,林菲見過有的在職考研人邊帶孩子邊複習,“那種壓力根本不敢想”。
在林菲看來,當一個職場人決定考研時,“一定是哪裡已經讓他不舒服了,不管這個‘不舒服’是來自外部環境還是自己的內心,人總會為自己找到一條出路”。林菲並不認同“工作後人生就定型了”的言論,她覺得有了想法就要去實施,“種一棵樹最好的時候是十年前,其次是現在”。
郭鑫已經做好了長線戰鬥的準備,如果今年沒考上,明年就接著考,“我才23,大不了考7年”。郭鑫認為研究生是剛需,“現在的95後為人父母,人均學歷研究生不是夢。我怕以後我的孩子會問我:‘為什麼別人的媽媽是研究生但你不是?’如果真到那時候,我沒法回答”。
楊菡至今仍記著去年備考時曾看過的一句話,“你們停筆的那一刻起,你們中有些人的人生枷鎖已經開始鬆動,我祝福大家最終能打破枷鎖。”雙城讀研這半年以來,雖然疲憊,但她卻甘之如飴。在北京楊菡結識了許多優秀的老師同學,也領略了過去從未見過的風景,名校研究生的身份讓她重獲自信,也療愈了多年以來沉積在心底的鬱結。
(楊菡在去學校地鐵上 受訪者供圖)
林菲報考的正是楊菡所學的專業,她希望今年能像楊菡一樣圓夢。但楊菡清楚,考上研究生只是給以後做鋪墊,未來還有很多場考試等著她。
(文中楊菡、郭鑫、周然、林菲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