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好久沒回老家了。在外頭讀書這幾年，因為性格孤僻，很少與家人通電話。每每撥過去，也都是伸手問家裡要錢，這讓我覺得很是歉疚。
我的家在安徽省的一個農村，村子算不得富裕，也不偏僻。但我家裡很窮，又因為父母離異，從小都受人欺負。
我是被外公外婆養大的，放到現在，就是留守兒童。
二
我坐著往村鎮裡駛去的客車，車內溢滿了人，家禽，還有大包小包的行李。彷彿隨時隨地會把公交車給撐得炸開。
我閉上眼，努力地想讓自己睡著，想在狹窄的間隙裡做個美好的夢。
一小時後，車子到地方了，我頭昏昏的，有點脹，我並沒有睡著，更談不上美夢。
下車了，前後推搡著，嘈雜的聲音讓我有點煩亂，我揹著包，踉踉蹌蹌地被衝了出去。
恍惚間，覺得有點小時候放學的感覺。但周圍一堆斑駁霜白的腦袋卻告訴我這不是學校，而是養老院。
“老棍棍，咱孫子長得可好了，白白胖胖的，過幾年接回來放咱家來養！”
一個頭發花白，滿面皺紋，眼睛渾濁卻很有神的老婆婆衝道路旁一個老爺子叫道，看樣子，應該是她老伴來接她……
三
我望著眼前的村莊，的確啊，是大變樣了。樓房，汽車，洋裝等等，許多原本沒有的從城市裡流了下來。
好像一切都在變好，未來一片光明。
我徐徐地走著，看看道路兩邊的建築物，適應著故鄉的變化。
中午時分，家家升起炊煙，不時傳來招呼小孩回家吃飯的喊聲。聲音不是母親慈愛，也不是父親嚴厲，只是爺爺奶奶蒼老年邁。
夕陽在喚著朝陽，黃昏在待著黎明。
四
《情癲大聖》是部爛片，還是佳作?我也不知道。但記得裡頭孫悟空和兩個師弟發現妖怪的陰謀是透過車遲國沒有小孩推斷出的。
那天，唐僧師徒四人行到車遲國。舉國歡慶，百姓沸騰，全部人都出來歡迎東土大唐高僧的到來。
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好像少了點什麼。原來妖怪們綁架了車遲國所有的孩子來要挾大人們幫它們對付唐僧師徒。
不過，察覺危險的師徒四人還是被妖怪給差點一網打盡，只有唐三藏帶著金箍棒逃走了。
五
我一邊想著《情癲大聖》，一邊慢行著，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一片荒郊。
草經過了春雨的滋養，夏日的陽光下茁壯地成長，把地面上一切都包裹起來。但我還是看到了那間小屋子。
是農村裡以前最常見的土坯房。門爛了，屋頂的瓦片像是老年人的牙齒，掉了個精光。牆上的土皮磨了好幾層，破掉的壁上佈滿坑洞，牆角的苔蘚綠油油的，成了死氣沉沉的屋子上唯一一點生機。整座土坯房活像老去的一張臉。
六
這間屋子，那個老人，那口壽材。
陽光好刺眼，我用手擋了擋陽光，等天色陰下來，手挪去時，眼前又是一番景象。
濃厚的高草大片縮排土裡，殘破的土屋長出瓦來，牆壁脫落的土塊全部填回了坑眼，爛掉的薄木門也拼湊而出。
一聲重咳，我又看到了我忘不掉的那個老人，山羊鬍子，黑色棉衣，黑布鞋，手上拿著一張皺巴巴的兩毛錢票，遇上人，就給人往前遞了遞，人卻像是沒看到，走得遠遠的。
他是誰？為什麼我好難過?
我掉進了了一口棺材裡。
七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七歲大。因為之前一回被鎖在家裡大哭大鬧，所以每回外婆出門都得拉著我的手，帶我一起。
那天清晨，外婆買菜，帶我去菜市場。
一如往常，她牽著我的小手，在密密麻麻的人堆裡四處望著。
走到一處菜攤前就要停留好一會兒，為了殺幾毛錢的價而與賣菜的爭吵上很久。
這時的我就一邊看著周圍走過的路人，一邊聽著叫賣聲發呆。
忽然，人群散開一條狹窄通道，我抬眼看去，一個老頭兒慢慢悠悠地從小道里走了出來。
黑色棉衣，黑色布鞋，白色頭髮，白色鬍鬚。
手上捏著一張二毛錢的舊紙幣，然後遇上一個人就遞出來，給那人看。
“奶奶！那個人為什麼要拿著一張錢?”我從小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一直叫他們爺爺奶奶。
“那是在要錢。我們離他遠點，省得他過來問我們要！”外婆對我很平常地說，然後也不管殺價了，就拖著我往遠處走。
我卻再想，那個老頭兒他手上的錢會不會被搶啊？
我想不出來，問外婆，外婆也不知道。後來，我想他應該是被搶過吧。
八
之後的幾次，在菜市場，街上都能見到他，拿著一張兩毛錢的鈔票，也不說話，不吱聲，只是小心翼翼地遞過去，像是再問:“有兩毛錢嗎？能給我兩毛錢嗎？”
他肯定是被搶過兩毛錢的，我想。
我還要讀書，還要和小朋友們玩，雖然我朋友很少，但比起老頭兒，還是很幸福了。
又一次遇見他，我朝他打了招呼，可是他只是顫了顫，反而快走了兩步，原來他怕小孩子啊。
九
“奶奶，那個老頭兒你認識嗎？”我在家裡再一次問起來關於老頭兒的事。
可奶奶只是說:“那老頭兒我也不怎麼清楚，好像有個兒子。”
我沒繼續問了，因為老頭兒我也不認識，我還要上學，我還要玩，對我來說，他只是陌生人，只是陌生人。
現在想，我小時候不懂事吧，而那些和我一個年紀的小孩子是不是也不懂事呢？
我明白了，老頭兒一定遇到過許多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然後他就被欺負了，錢被搶了追不上，肯定怕死我這樣的小孩兒了。
十
過了兩年，我讀三年級了。我都不記得老頭兒了，也好久沒再碰到了。
某日，我的發小，幾個好朋友來找我玩，我欣然加入，跟他們一起去野外抓昆蟲，掏鳥窩。
我跟著他們到了一處草地，是那麼的祥和，靜謐，宛如世外桃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有一間小屋子，很破，很舊。
小夥伴們說:“那裡面不會有鬼吧？”幾個小夥伴顯出怕的樣子。
“我們一起去看看！”年齡比較大的那個膽子也大不少，提議道。
我不想去，因為害怕，也因為那裡沒吸引我的地方。但看他們都去了，我也就小跑著跟了上去。
十一
我終於還是見到了那個老頭兒。
我們一幫孩子吵吵鬧鬧，互相攛掇著來到小屋子前。
小屋子是土房，門就是薄薄的一層木板。為首的幾個用自己先前撿到的樹枝推開了房門。
“啊呀！”立馬，站前面的幾位尖叫起來，被什麼嚇到了。
我往前探去---屋內竟然擺著一口棺材！（後來我知道這是壽材，為將死的老人準備的。）
我也是被嚇著了。漆黑的屋子內，薄木門張開著，一口鮮豔紅得如血的棺材。就像一隻怪獸張開大口，黑洞洞的，那口棺材就是血紅的舌頭。
然後，另我和小夥伴們更驚嚇的事情發生了。
那“舌頭”，血紅色的“舌頭”動了動。棺材蓋居然打開了，然後一聲重重的咳嗽，一個老得不成樣子，佝僂身軀的老頭從棺材裡面坐了起來。
黑色棉衣，黑色布鞋，更白的頭髮，更白的鬍鬚。
居然是那個老頭兒。
老頭兒聽到我們的動靜，就從半蓋著的棺材裡坐了起來。看到是我們這群小孩，他什麼表情都沒有。
“怎麼了？不害怕了嗎?之前還是躲著小孩的啊？”我內心裡升騰起疑問，但終究沒脫口。
老頭兒像是木頭，像是個被雕成棺材的木頭，“木頭人兒”望了我們一眼，就又躺了下去，費力地移了移棺材板，不再起身。
十二
“啊！”我的小夥伴們早就四散而逃，抱頭鼠竄。
我則看著那口棺材，往前走了幾步，我把門合上了。
老頭兒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吧。
我離開了那處，回家後再次問起關於老頭兒的事情。外婆終於想起來一些，說:“老頭兒好像養大了兒子，之後又養大了孫子，兒子孫子都不要他，他老了，沒人願意和他說話，就這樣成了半個啞巴。”
原來是這樣麼，小孩子的我也感到一陣淒涼。
十三
思緒回到現在，我彷彿從深淵裡爬了出來，驚出一身冷汗，那口棺材簡直深不見底。
眼前的屋子快要塌了，雜草遍佈，老頭兒的不見了，壽材也不見了，大約是葬在某處的野地裡了。
我走過了那破土房，繼續回家的路途。
到家了，外公外婆竟也老成了那樣，半截身子埋進土裡了。
我不知道還能再見到他們多久，心裡又是一陣涼意。
家外頭，小孩們吃完飯出來玩了，他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站在屋裡，躺在藤椅上，看著他們嬉戲打鬧。
“奶奶，他們爸媽呢？”我問起精神大不如前的外婆。
“出去打工了。”外婆十分平常地說。
作者：竹本卯虎
來源：簡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