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1月初,剛剛從東北坐飛機逃到北平的杜聿明,被蔣介石任命為徐州“剿總”副司令,主持被蔣介石寄予厚望的所謂“徐蚌會戰”。此前,杜聿明在東北和華東屢戰屢敗,在總結中意外發現,國民黨軍隊幾次重大錯誤決策都有顧祝同跟郭汝瑰經手。在經蔣介石審批的“徐蚌”作戰方案上,杜聿明又看到了這兩個熟悉的名字。
當時,顧祝同是國民黨政府國防部參謀總長,多年來在蔣介石面前亦步亦趨,還直接參與製造了“皖南事變”,絕不可能是解放軍潛伏人員。而總參作戰部長兼第三廳廳長郭汝瑰,則成了杜聿明的懷疑物件。
為此,杜聿明忍不住向蔣介石告狀說:“我自己就夠清廉的了,這個‘郭小鬼’更是清廉得不像話,他一不好女色,二不貪財,甚至連連家裡的沙發都打補丁!”蔣介石聽了非但不相信,反而大怒:難道我堂堂國民政府的官員,都要到處撈銀子才不是共產黨?笑話!
事實上,郭汝瑰也是蔣介石的嫡系心腹,黃埔軍校五期畢業的“天子門生”。其後,郭汝瑰一度到日本士官學校學習,1931年退學回國,又進入南京的陸軍大學第10期學習。陸軍大學是國民黨培養高階指揮和參謀人員的高等學府,每期只招收幾十名學員。
郭汝瑰進入陸軍大學時,校長是楊傑,不久後蔣介石自任校長,楊傑改任教育長,仍實際主持校務。因此,郭汝瑰繼黃埔軍校後,又一次成為“天子門生”。蔣軍後來戲稱陸大畢業的黃埔生為“綠頭巾賞穿黃馬褂”,這種人官運亨通,只黃不綠或只綠不黃都要略遜一籌。
很多受到蔣介石重用的黃埔生都在陸大將官班或“特別班”進修過,像宋希濂、王敬久、孫元良、陳明仁、黃維、關麟徵、桂永清等等,包括第74軍副軍長張靈甫,也是在陸大將官班結業後,才名正言順回去接掌軍長之職。
郭汝瑰在陸軍大學成績優異,見解獨到,受到楊傑的器重,學習三年後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又被楊傑推薦到陸軍大學研究院第三期繼續深造,沒畢業就成為教官。西安事變後,蔣介石被迫放棄內戰一致抗日,郭汝瑰離開陸軍大學,到陳誠的第十八軍第十四師任參謀長,不久後又到蔣介石籌辦的“廬山軍官集訓團”將官隊受訓。
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30歲的郭汝瑰在經歷了多年的軍事訓練後,正式走上戰場。在此之前,郭汝瑰除了不是浙江人外,符合蔣介石重用人才的每一項條件。而真正讓他進入蔣介石軍事戰略核心的,卻是他在抗日戰場上的出色表現。
淞滬會戰中,蔣介石調集百萬大軍與日本人進行了極其慘烈的戰鬥,郭汝瑰第十四師第四十二旅代旅長,率領8000將士在上海郊區與敵人浴血奮戰。在數十架敵機的狂轟濫炸下,郭汝瑰親自走出掩體督戰,留下遺書抱定必死的決心。最終,郭汝瑰率部與敵人奮戰七天七夜,陣地仍未丟失,到奉命撤退時,全旅只剩下2000餘人。
被同僚視為“書生”的郭汝瑰一戰成名,撤退到武漢後被陳誠任命為嫡系五十四軍參謀長,備受陳誠賞識。在武漢,郭汝瑰的謀略更是令陳誠刮目相看。根據蔣介石的部署,武漢保衛戰跟南京保衛戰異曲同工,都是在德國顧問的建議下死守。郭汝瑰直接跟陳誠說,這個作戰方案只會步南京後塵,必將造成全軍崩潰。最後,郭汝瑰在陳誠同意下重新制定方案,利用外圍大別山等山脈做屏障與敵人周旋,果然各軍未遭重大損失。
陳誠越來越青睞郭汝瑰,先是升任他為二十集團軍參謀長,又推薦他擔任暫編新五師師長。新五師是一支由地方武裝和土匪武裝編成的雜牌部隊,卻在郭汝瑰帶領下成為一支勁旅。長沙戰役中,郭汝瑰率部創造了抗日保衛戰中的經典戰術,以弱勝強打敗了日軍王牌師。駐陪都重慶的各路中外記者,連續數週宣揚郭汝瑰的奇蹟,他還被請到英國講述了30天的“神奇”戰術課。
因為率新五師打了勝仗,愛國人士獎勵郭汝瑰五千銀元,他卻分文未取,全部拿來獎勵給士兵。郭汝瑰這種不愛錢的作風,在國民黨軍官中可謂是獨樹一幟,宋美齡多次用英語向外宣傳郭汝瑰是“無野心無私心”將軍。不久後,郭汝瑰被蔣介石任命為蔣自兼團長的“中央訓練團”副大隊長,成為蔣心目中的“軍界精英”。
1946年,蔣介石悍然發動內戰,參謀總長陳誠掌握軍隊實權,郭汝瑰先任總長辦公廳少將副廳長,不久後就升為主管作戰的國防部第三廳中將廳長。作戰廳負責國民黨軍隊所有重大戰役作戰計劃的制定,接觸到的都是最核心的機密。
作為作戰廳廳長的郭汝瑰,可以說是威風極了。每次開作戰會議,郭汝瑰根據蔣介石的旨意下達命令,點到誰的名字,誰就要站起來立正說“是”。不管對方多大年紀,多高地位,都要聽他的。能夠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郭汝瑰當然是蔣介石的心腹。
郭汝瑰既然如此受蔣介石器重,又怎麼會遭到杜聿明的懷疑呢?而杜聿明的懷疑到底有沒有根據,是不是懷疑對了呢?
杜聿明有一次去郭汝瑰家,驚奇地發現,這位堂堂中將廳長,客廳裡的沙發居然打著好幾個補丁。杜聿明自忖:我在國民黨裡已經算夠清廉的了,郭汝瑰的家居然比我家還寒酸,他不是共產黨誰是?然而,當杜聿明將他這一觀察報告給蔣介石時,卻遭到了“校長”一頓斥責。
杜聿明後來在《淮海戰役始末》一文中回憶說:“蔣介石、顧祝同完全聽信郭汝瑰這個小鬼(因他是軍校五期畢業,人又矮小,所以我稱他為小鬼)的擺佈,才造成這種糟糕局面。我想質問郭汝瑰為什麼不照原定計劃將主力撤到蚌埠附近,正在猶豫不決之際,見顧祝同等人同意郭汝瑰報告的這一方案,覺得爭亦無益,爭吵起來,反而失去了蔣介石的寵信。”
李敖說,蔣介石把人才當奴才用,這點在杜聿明身上,大概也展現得非常清楚了。事實上,杜聿明的懷疑是完全正確的,郭汝瑰就是一個地下共產黨員。早在黃埔軍校上學時,郭汝瑰便在惲代英、蕭楚女、吳玉章等人的影響下,加入了共產黨。
蔣介石發起“四一二政變”後,因為堂兄郭汝棟是川軍高階將領,郭汝瑰被派到四川阻止楊森攻打武漢。不成想,武漢的汪精衛很快就跟南京的蔣介石同流合汙,郭汝瑰失去了與黨組織的聯絡,無奈留在郭汝棟部。蔣介石命令郭汝棟“清黨”後,郭汝瑰被堂兄送到日本,原本想去日本學點對革命貢獻更大的真本領,不成想要等到15年後,才與黨組織取得聯絡。
1945年,抗戰勝利前夕,郭汝瑰在重慶遇到了黃埔五期同班同學任狄猷,他們曾經是黨內同志。郭汝瑰試圖透過任狄猷迴歸黨組織,沒想到任狄猷也已經與黨斷了聯絡。最後,郭汝瑰透過任狄猷的堂弟任廉儒,與董必武取得了聯絡。當郭汝瑰提出恢復黨籍,甚至請求到延安去工作,董老則表示,郭汝瑰留在國民黨方面幫助更大。
就這樣,郭汝瑰成為共產黨的高階情報工作人員,與任廉儒單線聯絡。他憑藉著自己特殊的身份,冒著生命危險,透過往來於寧滬之間的任廉儒,累計向黨提供了100多次核心軍事情報。在蔣介石身邊,郭汝瑰唯命是從,可他也可以用他那鞭辟入裡、合乎兵書的說法在一定程度上動搖、影響蔣介石的決心。他可以在國民黨要人面前,一口氣講十來個“消滅共軍”,可他自己就是共軍。
有一次,任廉儒問郭汝瑰:“新六軍戰鬥力很強,怎麼辦?”郭汝瑰當即提供重要情報:“新六軍裝備精良,但後勤補給只有5天。”1948年10月,國民黨新六軍被東北野戰軍殲滅,軍長李濤及前軍長廖耀湘被俘。新六軍被殲時,杜聿明正是在東北負責軍事指揮。
在孟良崮戰役前,郭汝瑰受邀到蔣介石的官邸出席晚宴,當晚跟陳誠、劉斐等人研究山東方面的作戰。郭汝瑰彙報了戰場態勢和作戰方案,蔣介石當場決定,以湯恩伯兵團、歐震兵團、王敬久兵團從三面進攻,對華東野戰軍實施合圍。回到自己住處後,郭汝瑰立即把蔣介石的作戰部署抄下來,交前來拜訪的任廉儒帶給陳毅,並強調:
在這一次的戰鬥序列中,有整編七十四師,這個師全部都是美械裝備,下轄三個旅,有三萬七千餘人,戰鬥力強。師長張靈甫驍勇善戰,解放軍要特別小心。
因為知己知彼,陳毅、粟裕指揮華東野戰軍不久後在孟良崮全殲整編七十四師,擊斃師長張靈甫。
淮海戰役中,杜聿明原本已經決定放棄徐州,堅守蚌埠。想不到在向蚌埠進軍途中,郭汝瑰誘使蔣介石三變決心,改在徐州外圍作戰,造成軍隊一片混亂。最終被解放軍在移動中分割圍殲,杜聿明也當了俘虜。
杜聿明在1959年作為第一批獲特赦的戰犯出獄,後來做了全國政協委員,與郭汝瑰多有來往。1981年,杜聿明病重將不久於人世,郭汝瑰到他病床前探望,杜聿明抓著他的手說:“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當時是不是共產黨?”郭汝瑰應聲說:“光亭啊,我們是屬於政見不同。”
同樣因為郭汝瑰而被俘的黃埔名將還有宋希濂,當他率領殘部向西逃竄時,時任七十二軍軍長,率部鎮守宜賓的郭汝瑰派參謀通知宋希濂,聲稱奉顧祝同命令,可以允許宋希濂帶少數人進入宜賓,部隊不準進城。宋希濂認為郭汝瑰是蔣介石心腹,此時讓他獨自進城,恐怕是要追究他戰敗的責任,因此未敢答應。
宋希濂不敢進宜賓城,但也因此得出一個結論,解放軍要追他,就必須先解決宜賓的郭汝瑰,必定需要一些時間,他就可以趁這些時間逃之夭夭。可沒想到,僅僅過了兩天,宋希濂就得到了郭汝瑰率部起義的訊息,十天後被解放軍追上,束手就擒。
事實上,在三大戰役結束,大局基本已定後,郭汝瑰曾跟任廉儒提出到解放區工作。但黨組織認為,蔣介石必定會妄圖鞏固西南,到時候西南必有一場惡仗,郭汝瑰不如爭取到大西南去,到時候臨陣起義,瓦解敵軍,必定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加速戰鬥程序。因此,郭汝瑰決心冒險爭取帶部隊到西南,果然派上了用場。
遠在臺灣的蔣介石氣得大罵:“娘希匹,沒想到郭汝瑰是最大的共諜。”臺灣報紙也有“一諜臥底弄乾坤,兩軍勝負已先分”的說法。國民黨的報紙這樣說,誠然有為當局的失利找藉口的因素,但也不可否認,郭汝瑰為解放戰爭取得勝利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更難能可貴的是,郭汝瑰雖然身在敵營,仍能保持一個共產黨員艱苦樸素的作風,甚至因為“過於”清廉而遭來杜聿明的猜疑。郭汝瑰剛到南京時,租住了一間民房,與蔣經國是近鄰。然而,當蔣經國帶著親信去拜訪他時,在整條巷子裡來來回回找了兩遍,也沒有找著“郭公館”。原來,郭汝瑰一家人租住在一間肉鋪的二樓。蔣經國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郭家人留他吃中飯,儘管就在肉鋪樓上,餐桌上卻沒有肉。
郭汝瑰就這樣一直嚴格要求自己,心中始終懷著共產黨員崇高的理想,儘管建國後迴歸黨組織經歷了一個艱難的過程,他的信仰始終未變。無論是作為軍事指揮者,還是黨的地下工作者,郭汝瑰都稱得上是一個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