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一月,貴州石阡附近又動盪起來,人們紛紛傳送著紅軍即將來到的訊息。
有的說:“毛澤東的隊伍來了!”
有的說:“賀龍的八十三萬人馬,浩浩蕩蕩開入貴州境內。”
反動派呢,則是終日惶惶,調動頻繁,並且造謠:“前年共產黨在這裡吃過虧,這回來了一定要報仇,非殺個雞犬不留不可。”
雖然我不知道要來的是不是紅六軍團,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紅軍回來了,一年多苦悶渴望的日子,終於到頭。
我想著和部隊即將會面,想著這段經歷,又悲又喜,激動得流下淚來。
前年的十月,紅六軍團由湘贛邊區西征到這裡,準備去會合賀龍同志領導的二軍團。當時我在十八師五十二團政治處工作。
在貴州石阡附近,敵人發覺了我們的意圖,集中絕對優勢的兵力,重重阻擊。經過了幾天的轉戰,我們後衛五十二團被敵人切斷了,和主力失掉聯絡。
我們在敵群中東闖西殺。一天夜裡,又轉到走馬坪北的虎腦山,在山下的一個小村莊裡停下來。天剛亮,領導上派我把傷員送到幾里外的老百姓家去隱蔽。
安置好傷員往回走的時候,忽然聽到虎腦山上響起激烈的槍聲。顯然部隊又和敵人打起來了,於是我急忙向虎腦山奔去。
爬上山一看,糟了!部隊已經撤走,滿山都是敵人,四處搜尋。嘴裡不住地喊:“出來吧,繳槍饒命!“再不出來就開槍啦!”
當時我沒顧得更多地考慮,趕忙鑽進草叢,一動不動。心想:你喊吧,不來便罷,來了咱就拚。
下午二點左右,敵人吹起了集合號。看來他們什麼也沒搜到,只好灰溜溜地收兵了。但還有一些“守望隊”在山上游魂似地轉悠著。
入夜,戰鬥後的山林,寂靜得可怕。我倒在地上,仰望著天上的繁星,思潮不停地翻滾。
部隊到哪裡去了呢?這裡是敵佔區,人生地不熟,我孤單單的一個人,將來怎麼辦呢……越想路越窄。
寒冷的夜風吹著樹葉颯颯作響,更顯得周圍空曠荒涼,使人增添了無限的愁苦。也許是年紀還輕吧,那晚上我默默地流了許多淚,但也下定決心:要像首長教導的那樣,“生是紅軍的人,死是紅軍的鬼。”要活下去,要找到部隊。
在這裡,老百姓是否能同情我們,心裡實在沒有把握。我不敢下山,在山上整整蹲了四天。
四天裡,把我餓得肚皮幾乎貼到後脊樑上,渾身沒勁,只要動一下,就頭昏目眩。非下山不可,有天大的困難,也要想法子去找部隊,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我開始向山下觀察:在山腳下一塊小田裡有個人在彎腰勞動,田坎上有個婦女和孩子像是在幫忙。將近黃昏的時候,他們走進田邊上一所小茅草房子,看來是家貧苦農民。晚上去找他們,碰碰運氣吧。
天黑定了,我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摸下山去。走著走著,聽到有流水的聲響,這才想起嗓子又幹又渴,腳步不由得向水聲走去。到小溪旁,剛一彎腰,耳朵嗡的一聲就什麼也聽不見了,半天才恢復過來。
小房裡透出昏暗的燈光,我從壁縫向裡窺探。屋裡空徒四壁,靠牆放著一張床,兩口子倒在床上吸鴉片(當地盛產鴉片,吸鴉片像吸旱菸那樣普遍),孩子在地上守著火盆玩火。此外再沒有什麼人了。
門沒關,我輕輕地走進去。他們驚慌地從床上跳下來,畏懼地望著我,不知所措。我不敢暴露身份,說:“我是中央軍,生病掉隊了,找你們弄點飯吃”。他們沒搭腔。
我又說: “老闆,不要怕,吃飯給錢!”說著我掏出一塊安置傷員剩下的白洋。
男人平靜了些,把我上下打量好久,轉身問:“還有飯嗎?”
“有點。”女的帶著不解的神情回答。
“菜呢?”
“還剩點豆腐“還剩點豆腐。”
“拿來熱熱吧!”
女的在火盆上把飯菜熱了熱,就端給我。
幾天沒吃飯,把我餓慘了,一陣狼吞虎嚥把飯菜吃個精光,像是有生以來也沒吃過這麼香甜的飯。
“在你家住一夜行嗎?”吃完飯我試探著問。
“一會再說,你先抽口煙吧!”男的沒直接回答,指指煙盤子說。
這可把我難住了,抽吧,從來沒沾過這玩藝;不抽吧,由於王家烈的軍隊是有名的“雙槍將”,沒一個不吸鴉片的,我這個國民黨兵就裝不成。實在逼得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拿起煙槍吸了兩口。可能是用勁太猛,嗆得連聲咳嗽,把煙燈也弄滅了。
主人嘴角露出一絲寬慰的微笑,小聲而又神秘地問:“你到底是什麼人?是中央軍你就得走,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看這個人很忠厚善良,就一五一十地把我的處境告訴了他。然後我不安地、但又細心地觀察他的反應。
他聽我講完笑了,帶點自詡的口吻說:“我的眼力不錯。你進門掏白洋,我就覺得不對頭,中央軍吃飯哪有給錢的?後來又看你不會吸鴉片,我就全明白了。你是紅軍,那沒說的。別看你們只在這兒過了幾趟,可幫我們出了幾十年的怨氣,打了土豪,分了東西,你們的心向著窮人。如今你落在難中,我不能攏手瞧熱鬧。”
真是絕路逢生!在我們的根據地裡,群眾掩護紅軍是極其平常的事情,可這裡是白區,沒想到人民也這樣熱愛我們。
當時,我很感動,拉著他的手說:“謝謝你,真沒想到……”
“有啥想不到的,咱們都是苦命人哪!”
接著他擺開了身世。原來他是湖南龍山人,姓何,因為受不了地主的剝削,又闖了禍,才跑到這裡替一個和尚種田。這和尚並不“大慈大悲”,對窮人像地主一樣狠。老何整年累斷了骨頭,還是吃不飽穿不暖。
講到這裡,他憤憤地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只有你們才能治他們。”
快半夜了,老婆催了幾次,他才收起煙具,找出一身破衣服,讓我換下軍裝,安置我在草樓上睡了。
第二天,天剛朦朦亮,他氣喘吁吁地爬上草樓,輕聲說:“守望隊到處搜查,你就在上面藏著別動,躲過這陣風再說。”說完他轉身下去了。
接著傳來雞飛狗叫和粗野的咒罵聲,守望隊蠻橫地喊:“有共產黨的散兵嗎?不說打死你!”
老何能經得起敵人的威脅嗎?想著,心怦怦地跳個不停。好久,四周才靜下來,大概老何把那幫東西打發走了。
我在草樓上捱了半個月,他們按時給我送飯,並且不斷叮嚀:“不要急,他們走了就讓你下來。”
當時的情況,使我只有聽從,別無辦法。
一天,老何不到送飯時間,就爬上來了,喜笑顏開地說:“狗崽們走了,你下來吧!不過你不能離開我們這裡,敵人早已佈下人馬,周圍幾十裡都有崗哨。放心吧,住在我家裡沒錯。有人要問,你就說是我親戚,昨晚上從湖南龍山來的。你知道龍山什麼樣嗎?”我搖搖頭。
他把龍山的情況向我介紹一遍,又囑咐一句:“千萬別記錯了。”
我改名陳慧敏在這家住下來。
離開了黨,離開了紅軍,真像是離開了孃的孩子。有時在睡夢中看見了部隊的首長和同志們,看到了根據地一片繁榮的景象……
心中就越發感到難過。老何幾次幫我打聽紅軍的去向,但在這偏僻的山區裡,總沒得到確切的訊息。
何家的日子本來就夠苦的,憑空添我這一個“食客”,就更加艱難了。他們常常瞅著我發愁,我很過意不去。
我不止一次地要親自去找部隊,但他們都說:“不知道紅軍在哪兒,我們不放你走。”
有次我從山上砍柴回來,剛要進屋,就聽兩口子在屋裡小聲說話:
“又沒米了,得想辦法呀!”
“咳,有啥辦法呀,你也不是不知道。”
“那也不能幹挺著,咱沒啥,可人家……咱能讓人家餓肚子嗎?”
“別窮嘮叨啦,本來他就想走,讓他聽著更住不下去了。”男的似乎生氣了。女的為難地低聲啜泣。
我一陣心酸,怎忍心讓這兩個善良的人為我受累呢?我下定決心離開這兒。
晚上端起飯碗,咽不下去飯,就向老何說,我要走了。
他聽了一怔:“紅軍有音信嗎?” “……”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那往哪兒走呢?一個外鄉人四處亂闖,非出事不可,不行。”
“你們家也困難……”
沒等我說完,女的把話接過去了:“是困難點,可還有辦法,不能走啊!”
我不顧他倆勸阻,執意要走。
老何想了半天才說:“我明白你心裡想啥。不忍心住下去,那就換個訊息靈通的地方,再打聽紅軍的下落。你不是會裁縫手藝嗎?前村就有個裁縫,也是受苦人,很可靠,我送你到那兒去吧。離這很近,出事也好關照。等知道紅軍下落,我再送你走。”
他把我送到裁縫家,臨分手時,這平時看來很剛強的漢子,竟難過得落下眼淚。
他拉著我的手說:“如今咱們窮人光剩下一片心了,別的什麼也沒有,你可要多包涵呀!”
這話是該我向他說的呀……
老何在我們分開不久,就被那貧困的生活折磨死了,我連說聲謝謝都沒來得及。唉!只怨那萬惡的舊社會!
就這樣,我又在裁縫家住下,透過一些可靠的人繼續打聽紅軍的下落。
一天,有人從龍溪鎮上回來告訴我,鎮上貼出了敵人的佈告,說紅軍要來了。
聽了這話,我高興極了,立即跑到龍溪鎮去打聽。
鎮上動盪不安。一個白匪軍官在兇惡地罵著一個老頭子:“老不死的傢伙,砍幾根竹子修碉堡你不高興,賀龍來了要你的腦袋!”
這是個機會,我湊上去說:“老總,看你急的,共產黨還遠著呢!”
“你知道個屁,今晚就能到這裡!”他說完把老頭推個跟斗,拖著竹子走了。
部隊就在身邊,說不清當時心情是怎樣激動。
當天晚上,我就和裁縫分手了。
雨嘩啦啦地下著,大地上的一切隱沒在黑暗之中,但是我還是抬起頭來,望著老何那所簡陋茅屋的方向。心想:老何,你不顧一切掩護我是為了勝利,可勝利的日子即將到來,你卻不在了。
大約走了二十幾里路,就看到自己人了。
他們帶我回到部隊,首先見到軍團政委王震同志。他關切地詢問我一年多的情況。
我把老何和那個裁縫掩護我的經歷說了一遍,他沉思半晌,感慨地說:“到處有我們的群眾,我們是拖不垮,打不散的。你知道嗎,那次敵人想把咱們五十二團的番號取消,但是五十二團並沒有被消滅,突圍之後歸還了建制,就是一些因病傷留下的、 掉隊的同志,也在群眾的掩護下回來了。快回去看看吧,五十二團更加擴大了。”
熊晃同志簡介:(1913年—1996年),開國少將,湖南省瀏陽縣人。1930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土地革命時期 任湘鄂贛獨立師連副政治指導員、政治指導員,紅6軍團第52團政治處俱樂部主任。參加了長征。
抗日戰爭時期 任八路軍120師359旅717團政治處宣教股股長,1939年入延安馬列學院學習。後任第718團政治處主任、副政治委員、代政治委員,南下支隊第4大隊政治委員,湘東軍分割槽司令員,鄂北軍分割槽副政治委員兼政治部主任。
解放戰爭時期 任華東教導旅副政治委員,西北野戰軍旅副政治委員,第一野戰軍第2軍6師政治委員。參加了中原突圍和宜川、扶眉等戰役。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 任中國人民解放軍師政治委員,軍分割槽政治委員兼中共新疆焉耆地委書記,新疆軍區政治部副主任、主任,軍區副政治委員,烏魯木齊軍區顧問。 1996年10月13日 因病逝世,享年83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