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映元《生活史》前言
劉映元先生是我國近代民眾史和生活史的拓荒者。他在1957—1981年期間,完成了大量記錄清末民初民眾生活形態的歷史,改變了傳統只記錄帝王將相達官貴人的面貌,讓歷史能貼近老百姓的日常,變得更加豐滿(民眾史和生活史的史學轉向在西方始於1966年,因此他在全世界可能也屬於先行者)。這些民眾史和生活史有著豐富的營養,對現在也有啟發(文末有歷史的回聲,透過一些提問來促進研討與交流)。
《劉映元生活史》系列小文,是摘取一些生動的小片段呈現給讀者。在那個時代,注重搶救民眾史生活史的歷史學家,幾乎沒有。由於他的有心留意,呼和浩特有了這些生動詳實的見聞,也就多了一些和其他城市不同的韻味。
劉映元先生在20世紀60-70年代在五路村務農。這段時間全國有數以千萬百萬計的知識分子以各種原因下鄉,但全國可能只有劉映元先生為他所在的村莊搶救了大量的歷史見聞,完成了一部村史。《五路村史》由於各種原因,一直未能完整發表,此為他愛人韓雲琴老師整理的專題縮減版的區域性。
此村史罕見之處有三:
1)資料採自1960-1977年之間的老人。現在很難採集並考證以前的情況了。
2)從康熙年直至民國,時間跨度很大。多數村史不過百年。
3)超前的歷史記錄意識。從一村可看一區域。(參考鄭振滿等:區域史研究的問題導向)
五路村商業極簡史
五路村位於呼和浩特東郊白塔(遼代萬部華嚴經塔)南一公里處,村南是黑河上游。
村內曾有一座元代就存在的佛廟(現在發現的碑文有“無佑定林永安禪師”字樣)當時不叫佛廟。可以想象當時的經塔與這個佛廟香火一定旺盛。清代的海蚌公主曾為佛廟佈施一頃土地,加之這一帶水草豐美,在以往歷史長河中,遼金元時曾是“晴空高懸寺中塔,曉日平明城上樓”的繁榮地方。清朝統治前幾經戰爭破壞,這裡成為到處可見磚瓦的廢墟。
康熙年間隨著漠南北出現的安定和平,此地才又有了人煙。經調查研究,康熙年間五路村就有一個從山西來的姓李的(現在五路村的李貓娃祖先)來和蒙古人搭成地夥計關係種地,接著是山西陽曲縣姑姑寨張崔二姓朋合“通事行”來這裡扎佔。他們圈起庫倫,用茶布煙糖與蒙古人換回牲畜在這裡餵養,然後趕回長城口裡出售。
為什麼在這裡扎佔?因為北邊的白塔和這裡的佛廟招來許多香客,南邊的黑河能飲牲畜,當時此地有幾戶蒙古人,居於現在五路的當街。
雍正元年(1723年),清朝把歸化城(現今的呼和浩特)和山西雁門關北的朔州、馬邑、左雲、右玉、平魯等劃歸山西朔平府,歸化城設理事通知,管轄土默川的漢民與歸化城商鎮,五路村有了字號,習慣上仍叫“通事行”。這裡的通事行與草原其他地方一樣,先是開設燒酒作坊兼營茶布煙糖等雜貨,由於歸化城開闢了溝通庫倫的商路,人口幾倍增長,土默川已經有了私墾地,通事行使用這種莊戶買賣給前來種地的受苦人供給食宿和生產方面的支墊開發土地。
五路村崔、張兩家的庫倫裡也開了燒酒缸房,並冠以字號為元亨永。此時作坊雖與元亨永同聯一體,不久各自獨立核算,缸房起名元隆昌。繼元亨永而後的還有兩個通事行庫倫,一個位於現在當街以北,一個位於東南。東南屬祁縣岳家(現仍有後代),正北的查不出姓氏。這時,五路已成為歸化城東的物資交流中心(習慣稱為“跌頭”)。因為雍正前,五路以北的白塔、保合少、東北的陶卜齊、黑河南北的蒙古人都來這裡交換物資,乾隆二年(1737年)以後隨土默川土地的兩次放墾,五路又發展為糧食交易市場。
乾隆二年至四年(1737-1739年),歸化城東北八里處新建綏遠城(現名新城),這期間,太原附近的山區以及雁門關南北的泥瓦木鐵工匠、商人、受苦人潮水一樣湧入歸化城。右衛駐防的八旗兵移入新城,為滿足日益增長的口糧需要,清政府允許在歸化城附近,以“代買米地”形式放墾一部分土地。“代買米地”本來是有限度的,但不少人藉機私墾以致蒙古牧民失去放牧草場,形勢嚴峻。
乾隆八年(1743年),清政府給蒙古人劃撥“戶口地”,並有不準民人(漢人)購買兼併等等條文。實際禁止不住,蒙古豪強與漢人老財還是以變相手段逐漸轉移地權,土默川的土地被大幅度地開墾著。
在這一形勢下,五路村便成了糧食交易市場,村北部那個查不出主人姓名的由崞縣的武姓接收後,開了魁盛糧店。元亨永也兼營此業,其它幾家同樣大搞糧食交易。撥“戶口地”之前,五路村以及附近各村還無定居的口外受苦人,他們為提早回家,大多種小麥。因歸化城商品麵粉的大量需求,出售麵粉比小麥合算,所需資本也不大,只要有勞力到奎樹溝砍幾塊磨盤,有一頭騾或馬就可駕起磨杆磨面。所以,好多人爭相磨面,於是以“三紮布”這家為主的蒙古居民點門前便出現了一條面鋪街(現名當街)。其中最發達的是壽陽人開的任面鋪。隨面鋪興起的是炸麻花、烙月餅等乾貨鋪也在這條街上出現了。
乾隆六十年(1795年),大青山後的八旗牧場放墾,山前後的“通事行”做通事買賣的同時,購進大批土地。五路東北的保合少、陶卜齊以及臨近的白塔成為市口,北山與東山的蒙古人可就近在這幾處通事行交易就不遠奔五路了,加之歸化城的陸陳行(糧食加工)象雨後春筍般地發展,五路的面鋪街逐漸衰落。
這裡的通事行在劃撥“戶口地”與牧場地時,已經用銀子買進土地,轉化為土地商;開磨坊的小生產者很自然地又回到土地中種田。直到咸豐以至火車開進歸綏前面鋪街僅繁華了半個多世紀。
咸豐五年(1855年)土默川種大煙,面鋪街有了煙館。乾隆年間,從歸化城經把柵、添密兒、美岱兒、石人灣、牛家川至德勝口開了一條通往內地的京大路。京大路修通後,貨物不再由殺虎口運轉,而是經德勝口出入。特別是同治、光緒年間,託縣河口形成水運碼頭後,西北的皮毛、藥材、鹽鹼等多由黃河水運至河口,然後才用倘子車轉京大路運走。
五路接近添密站口,為了招來旅客,五路人便與添密兒展開競爭。車戶為草料便宜,旅客為住宿寬敝,寧可繞幾里也到五路投宿。火車進入陽高、豐鎮後,京大路上更是馬車如潮,絡繹不絕。當時五路村開起了十幾座大旅店,有的還有高階廚師專為涼州土客(販大煙的)和西邊的王公貴旅享用。在旅店業紅火的時候,本村人也拴起70多輛馬車到河口跑運輸。
這時的面鋪街又熱鬧起來,燒賣館就有四五家,至於煙館、雜貨、小吃、小喝應有盡有,鐵匠爐、木匠鋪的叮噹聲不息,連耍猴、賣藝、拉洋片的也經常不斷,尤其酬神唱戲,村內村外推車叫賣聲音此起彼伏。全村已有50多對用大紅字寫著各家堂名的大紗燈,逢年過節掛在大門兩邊,本村有全副行頭的秧歌隊,還有娶媳婦的花轎,送殯的槓房、鼓匠,槓房鋪出賃全套青瓷傢俱供紅白事使用。五路村除元廣字號的張家在歸化城還有字號外,還有武家的銀爐,陳家的信成號綢緞鋪,楊家天順連貨店,××的雜貨鋪和四家草料鋪,一家山貨鋪等,市面成了小歸化城。
五路村繁華如市,商品社會的奢侈腐化象傳染病一樣也蔓延開來。既有煙館、賭窟,更有性質相同於妓院的賣淫處所,村西南部早有趙壇種的一片大煙。所以民間詩人編出一首通俗詩“孟長有的小店子(賭窟),×××的豬圈子(賣淫處,因附近豬圈多),趙壇的庫倫子。”生動形象地概括了五路村畸形繁榮中潛伏的危機。
這時的五路村已經有了三和渠,被視作刮金板的水地,內行由少數自耕農經營外,多數土地都由口裡新上來的受苦人替地商去耕種。
民國十年(1921年)火車開進歸綏,財神被歸綏車站的貨棧迎去,五路的面鋪街開始蕭條,但那十幾家開店的積累了一些財富,擴大了土地佔有,全村除吸大煙的窮戶外,都能維持當年的體面。
民國十五年(1926年)馮玉祥的國民軍退卻下來,沿路村莊無不遭秧,五路這個村子騾馬被拉了個光,雞羊殺了個淨,草料口糧吃了個幹。退軍過後,五路村大家小戶臉象霜打一樣,大戶人家紛紛分家,此後,便一蹶不振。當然,商業就談不到了。
歷史與今天
看歷史,需要有好奇心;看現實也需要有好奇心。
有時候,一些好問題會讓歷史與現實相遇:
1)今天的五路村,或其他農村有多少種業態?為什麼能夠發展起來?
2)村莊發展的地理歷史決定論,環境決定論,存在嗎?
3)全國其他地方,有沒有人記錄這麼長曆史跨度的村史?有沒有發表?
另外:
作為內蒙古或中國北方唯一的一個具有300年曆史記錄的村莊,五路村的研究價值還沒有完全被人關注到。有些資訊再不搶救,將來有可能也會非常可惜。比如:
1)現在是否有五路村在60-70年代的居住分佈圖?如果沒有,需要趕緊搶救。
2)有沒有60-90年代,居民對於村莊民居的照片?如果有,需要趕緊收集。
此後還會再有短文,介紹五路村出現的幾個農村創業者或特殊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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