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949年11月30日,重慶解放。
重慶這座剛剛獲得新生的城市,還沒來得及喘息,便又陷入了緊張的搜查工作——或者也可以叫做大規模國民黨特務清查活動。
因為這裡不僅有著“名聲在外”的白公館,還有臭名昭著的渣滓(zhā zǐ)洞集中營。
尤其是這個渣滓洞集中營,是此次反特行動的重點。渣滓洞位於重慶的歌樂山麓(lù),原本是重慶郊外的一個小煤窯,由於渣多煤少而得名。
1939年,國民黨軍統特務逼死礦主,霸佔煤窯後,便把這裡改造成監獄,這個地方“一出生”便帶著鮮血,帶著人世間最為骯髒的罪惡。這裡發生過無數的革命血案,比如“六一”大逮捕案、“挺進報”案。
但黑暗與光明總是相對的,雖然這裡曾犧牲過無數的革命有志之士,但這裡也湧現過無數的英雄,也出現過許多令人眼含熱淚的藝術作品,像《烈火中永生》、《紅巖》、《江姐》等都是在這裡誕生。
這次的反特行動之所以要把渣滓洞作為重點,是因為國民黨特務在潰逃前夕竟然製造了震驚中外的大屠殺,整個渣滓洞僅有15人脫險……
所以,這些特務必須被抓捕。
很快隨著聲勢浩大的反特活動開始,幾千餘名潛藏以及逃散的特務在全城軍民的搜捕下,相繼被捕。但在這些落入法網的特務中,有一個人遲遲沒有被抓到。
這個人叫楊進興,此人臭名昭著的程度和渣滓洞不相上下,堪稱渣滓洞惡魔中的首惡,他的雙手沾滿了革命者的鮮血,其中就有“西安事變”中的愛國將領楊虎城、我黨高階領導人羅世文、車耀先,還有宋綺雲夫婦和小蘿蔔頭。
楊進興殺害的革命志士,有名有姓且有時間、地點記錄在案的,多達三百餘人,反特搜捕運動一開始的時候,很多人就是直奔他去的,但是誰也沒想到,就是這樣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惡魔,卻在1949年解放後,如泥牛入海般消失不見。
那麼他到底去哪裡,結局如何呢?
(1)楊大發
1949年12月12日,四川省南充西山坡埡(yā)口上,一個身披著黃呢子大衣的中年男人正在和兩個人說著什麼。
看兩人打扮並不知道是什麼身份,可是看手裡的工具,便能猜到些由頭。他們手上是用兩根結實長竹竿綁紮成的一副擔架,中間有很多竹片,它們交纏在一起,成了一個坐兜,而且這擔架前面還有前垂的腳踏板。
這兩人名叫滕明忠、滕明清,是當地抬滑竿的農民(山區一種職業,有點類似轎伕),滕明清兩人剛出門沒多久,就碰上了這個穿著黃呢子大衣的男人。
男人看著他們的時候,便遠遠地招手讓他們過來,等他們靠近才知道,這個男人原來是想要讓他們抬滑竿,把同行的女人和小女孩抬到南充東南 20裡外的永安場。
滕明忠、滕明清兩人覺得這距離還算行,便答應這個男子,但他們看他並不是本地人的樣子,於是稍微提高了些價錢,但他們沒想到的是,這男子很是大方,爽快地同意了這半塊銀元的說價。
幾人商量好了,便向著東南方向出發了。
這抬滑竿之所以能成為當地的特色交通工具,自然是有它的獨到之處,人乘坐時,可半坐半臥,兩轎伕前後肩抬而行,這滑竿在上坡時,穩穩當當;下坡時,人也不會傾斜摔倒。
最重要的是,竹竿有彈性,所以在行走時就會一顫一顫,可以讓人感到充分的歡愉,能夠減輕乘者的疲勞。
所以這一路走來,那滑竿上面的女子、孩子頗為享受。
滕明忠、滕明清兩人這一路也沒閒著,和那中年男子聊了一路,那男子一直都在向他們打聽當地的風土人情,滕明忠、滕明清也沒有覺得奇怪,因為外地人到了他們這裡,第一個問到的就是這裡的風土人情。
不久後,幾人順利到了永安場,但中年男子似乎沒有想到這裡的情況:街上到處都是國民黨的散兵遊勇,他們紛紛潰逃,生怕跑得慢了,就被解放軍抓住。
看見這幅場景,永安的百姓們自然也是關門閉戶,不敢出來,免得遇到無妄之災,所以這永安的大街上幾乎是沒有什麼人影。
那男子無奈之下,又拿出一個銀元,希望能到滕明忠、滕明清兩兄弟家買頓飯吃,滕明忠看他老老實實的,也不像個壞人,就答應了。
飯桌上,這個男人不斷地向兩人敬酒,感謝他們的收留,幾人喝得面紅耳赤的時候,中年男子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吐露自己的來歷。
中年男人稱自己叫楊大發,是四川廣安縣人,他6歲時候就父母雙亡,之後他便跟隨叔父流落天涯,四海為家,他們做了些生意之後,便開始到處跑了,有時候去蕪湖賣餅,有時候又去浙江金華販香菸、賣水果。
1943年的時候,他決定帶著妻子去成都做生意,可沒想到剛好遇到了打仗退下來的國民黨殘兵,他們的行李、銀錢被洗劫一空。
還好他們還藏了些救急的銀元,加上國民黨殘兵走得匆忙,這些錢就沒有被搜出來,他們就靠著這些錢,一路流浪到了這。
說到傷心之處,楊大發簌簌地流下了淚水。滕明清和滕明忠都是當地人,也知道這世道兵荒馬亂,所以對楊大發的遭遇也是十分同情的,他們紛紛安慰他,說好日子肯定是會來的。
抹了抹眼淚的楊大發,感激地點了點頭,他表示自己離家20年,老家已沒有親人,現在世道不太平,他和妻女不便上路,於是他希望滕家兄弟能夠讓他們暫時住幾日,他會付五升米錢來做房租。
滕明清見楊大發實在可伶,便二話不說應承下來。
不過他沒有發現的是,楊大發聽到他答應後,嘴角掀起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
(2)生疑
在滕明清答應了之後,當晚楊大發就在他家裡住了下來,晚上安頓之後,楊大發立即找到了滕明清。
他說:“明清兄弟,你看我這一個外人到了村子裡,是不是要請村子裡的保長,甲長吃一吃酒席,一來是認個熟臉,二來是兵荒馬亂的,別鬧出什麼誤會!”
滕明清有些奇怪地說道:“這能有什麼誤會?”
楊大發耐心地解釋道:“不是,這不是現在國民黨的殘兵敗將到處逃竄嗎?而解放軍也在四處抓捕,咱們村子裡突然來了個外地的陌生人,這就怕有心人會誤會嘛!”
“恩...也是,大發兄弟,那好,我去通知下保長,請他們和你見個面!”
……
翌日,東方吐白。
山脈間,還有淡淡的薄霧未曾散去,整個大自然還似乎沒有醒過來,但南充縣青居鄉三村的滕明清家,此時卻忙得熱火朝天。
眾人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著酒席,切菜的切菜,擺桌子的擺桌子,炒菜的炒菜...很快,滕明清家就聚集了一些人,他們紛紛落座,有的是村裡的保長、甲長,還有些是附近的鄰居和村子裡的長輩。
不久,就開席了,眾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酒席中途,楊大發站起身來,把自己童年來的坎坷遭際又說了一遍,同時他還說了辦這桌酒席的目的,說到動情處,楊大發眼眶微紅,情緒激動。
在座的人看了,很是同情他的遭遇,於是眾人紛紛勸他暫居此地謀生,他在這裡落戶的話,村子裡的人肯定是十分支援,而且把他當家人的。
楊大發聽完,很是感動,他立即拿起酒杯,對每個人都敬了一杯酒,至此,他改頭換面,徹底成了村子裡的一員。
之後他又他脫下了原先的黃呢大衣,跟著滕氏兄弟等人,以抬滑竿度日,維持生計。不久後,村子的土改政策下來了,這期間,他被劃為“貧農”,分到了八挑田(一挑田=0.23畝),以及一畝地,一間半的房屋。
於是楊大發便放棄了滑竿這份職業,專心打理自己分到的那些農田,此後他便在這座山腳下徹底紮根。
楊大發在這裡定居之後,一直是勤勞苦幹,完全是一個老實安分的農民,在青居鄉里,都小有名氣,很多村民們都稱讚他極為上進,而且是個好人。
尤其是他的思想表現,更是讓人敬佩。
在土改運動中,他積極發言,在全村分勝利果實的時候,他又主動把自己分到的四鬥糧食,交了一半給村農會,每次村裡開會的時候,他都是風雨無阻,從不遲到。
而且村裡建設的時候,楊大發也是積極主動。修公路時,楊大發搶著乾重活、累活,他還主動捐出自己積累下來的錢財,為村子裡做貢獻。
反正無論從哪個角度上看,楊大發就是一個老實善良、樸實無華的農民。
所以在全村人的推薦下,村子裡成立互助組的時候,楊大發被推選為互助組長,雖然楊大發一開始極其不同意這件事情,他說自己不想出風頭。
但村民以為他是在謙虛,便一直起鬨著讓他當,最後楊大發見大家執意這樣,於是苦笑著答應了。在他當互助組長的時候,他也是盡心盡力幫助村民,比如糧食統購統銷的時候,楊大發就帶領全村鄉民,首先完成任務,受到了全鄉的表揚。
可是,就在楊大發受到越來越多村民尊敬的時候,也有人發現了他的不對勁。
從他的種種生活軌跡看來,他確實是一個很正常,很努力的農民,但是很多事情仔細一推敲就會發現,其實疑點很多。
第一個覺得楊大發有問題的,就是與他最早接觸的滕明清。他後來和楊大發閒聊的時候,發現楊大發說的話和之前他講的,稍微有些對不上。滕明清回憶說,事後他去細想楊大發曾經說過的話,其實有些是有明顯漏洞的。
比如楊大發遇見他的時候,說自己被國民黨殘兵給打劫了,可是剛剛見面的時候,他分明是穿著一件價值不小的黃呢子大衣,而且現在想來,當年那件黃呢子大衣其實很像舊軍隊的軍裝。
還有一點,就是他明明是說自己已經沒了積蓄,可是那桌辦酒席的錢又是從哪裡來的呢?而且楊大發的老婆在進村時雖落魄,但卻留著燙過的披肩長髮,明顯就是城裡人才會搞的時髦。
除了滕明清覺得奇怪,與楊大發一起抬滑竿的村民們也有些覺得不對勁。楊大發最初聲稱自己是走南闖北的生意人,被殘兵打劫了,才在這裡落得戶,不過有一次,有人曾經看見楊大發拿了一個金戒指到南充市賣了16萬元(舊幣),不久又把他媳婦的紅呢子大衣也當了,賣了4萬元。
這些東西的出現,實在和楊大發“老實巴交”的農民形象有很大的衝突。不過雖然村民他們覺得奇怪,但是最終並沒有說什麼,因為畢竟都是村子裡的人,加上楊大發確實為村子做了不少好事,他們也就不好再說些什麼。
可是到了1953年8月,楊大發的問題終於變得“突出”。
那年是全國第一次人口普查中,當普查區域到了南充這邊的時候,楊大發之前說自己的祖籍是在四川廣安縣,但普查辦人員卻發現原籍地根本查無此人。
當時反特風潮仍然沒有過去,這個異常的現象也就自然地引起了南充公安局的重視,但公安局一時間並不能確定他就是隱藏的特務,所以為了穩重起見,南充公安局派出了兩名經驗豐富的老偵查員,到楊大發那裡先進行摸底,若是一場誤會自然是皆大歡喜,但要是真的有什麼問題的話,他們是絕對會追查到底的。
很快兩名偵查員,作為普查辦工作人員的身份,到了青居鄉三村。
(3)拍照
當時偵查員並沒有急著去找楊大發,而是深入群眾,展開了調查,因為他們相信,如果這個楊大發真的是隱藏的特務的話,即使他偽裝得再好,但在平時生活的言行舉止上,肯定是有所露餡的。
畢竟吃人的老虎,再怎麼偽裝溫順,也是改不了其暴虐的本性的。
果然,這一走訪,還真讓他們給調查出了些東西。
他鄰居說道,楊大發確實有些古怪神秘,有一次楊大發曾約他去華鎣(yíng)山燒香,但是臨出發的時候,鄰居有事,楊大發就決定獨自前去,當時華鎣山上很多土匪,一個人去無疑危險重重。
鄰居趕緊制止楊大發,說這樣太危險了,但楊大發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便徑直地去了,鄰居見他如此固執,也是十分焦急,等他老婆回來的時候,當即把自己的擔憂告訴他的妻子,誰知他妻子一臉輕鬆地對滕明忠說:
“這你就不用擔心哩,華鎣山上,他有朋友,安全得很,莫得事!”
之後一個星期後,楊大發果然毫髮無損地回來了。
偵查員對視一眼,這個楊大發還認識土匪,看來他的身份真的有些可疑,如果他真的是隱藏的特務的話,看來還是個級別比較高的,否則他也不能交到些土匪做朋友。
之後,偵查員排查到另一家村民的時候,他們也講了一件有關楊大發的事。
有一次,楊大發和幾個村民出去買馬燈罩子,當時幾人走得匆忙,誤了回去的時間,幾人便商量著找一家客棧休息,但當時幾人因為身上沒有帶著現金,店老闆便不讓他們住宿,還說了幾句風涼話。
幾個村民覺得沒有什麼,畢竟是自己沒帶著錢,老闆冷落他們,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但一向好脾氣示人的楊大發卻怒氣衝衝,似乎這老闆說了什麼捅破天的話,他一跳三尺高,怒罵道:
“要不是解放了,我讓你連棧房都開不成!”
幾個村民聽到他這話,大感意外,這和他們平日裡見到的“楊大發”截然不同,當時那個楊大華完全是陌生的,也正是那時候大家才知道,楊大發原來還有暴躁的那面。
關於楊大發身份的事,不久後,偵查員又有了重大的發現。
楊大發的鄰居胡德清回憶,他說自己曾聽見楊大發對幾個堂客說:
“依我過去的脾氣,早他媽的殺掉幾個,你們等著吧!將來肯定是我們的天下。”
鄰居聽到這話後,當下便覺得這個楊大發有問題,那種語氣間的狂妄與囂張,根本不是農民能說出的,不過當時胡德清不敢舉報他,怕他會找自己算賬,今天遇上偵查員後,才斗膽把這一切給吐露了出來。
聽到這裡,兩個偵查員基本上可以斷定這個楊大發有問題,而且是確定無疑。
但如何確定他的身份呢?
偵查員們決定先拿到楊大發的照片,再讓一些在押特務識別,或者和一些檔案上的舊照片比對,看能不能發現他的真實身份。
不久,兩名偵查員以宣傳青居鄉的先進事蹟為由,召集當時的合作社成員拍照,偵查員們揹著照相機,拍攝了許多照片,比如有壯碩的耕牛、新制的農具,以及一些茁壯的禾苗,當然這其中少不了社員的人頭像。
在不經意的提醒下,偵查員讓社員把楊大發夫婦喊來,一同照相。
但讓偵查員們沒想到的是,楊大發警惕性還蠻高,一聽到要照相,就連忙拒絕,而且多次都以各種理由拒絕拍照。
不過他這樣的行為,更讓偵查員們懷疑他心裡有鬼。於是偵查員們乾脆就讓村社幹部聲稱,村裡的合作社評上了全區先進合作社,需要照一張全體像,去參加縣裡的勞模大會。
楊大發夫婦見不是獨照,是合照,再加上社員不能缺席,他們又實在推脫不掉,便答應了參與合照。
很快社員們就集中了起來,楊大發姍姍來遲,不過他在集體照相的過程中,眼神閃爍,而且極為不自在,這樣的舉動,更是讓偵查員篤定了之前的判斷。
……
1955年2月9日,楊大發夫婦的照片和調查材料,被送到了重慶市公安局,上級就對他們的照片進行了比對,很快眾人得到了一個驚人的訊息:
“此人極有可能就是白公館監獄看守長楊進興!”
楊進興這個名字,所有的偵查員,反特組都不會忘記,這個惡魔自從解放後便詭秘消失,他的蹤跡沒了多久,眾人就尋找了多久,而且這些年來,尋搜一直沒有斷過。
為了進一步確定這件事情,很多人找到了特務組織機構中曾經儲存的楊進興軍裝照,眾人比對後發現兩人確實很像。
之後楊大發的這張照片,又被重慶市黨組織,送到了楊進興的原上司、同事那裡,這些人看過照片後,像商量好似的,都直言不認識,但他們的這種行為,讓調查人員確定了楊大發就是楊進興。
最後照片被送到“中美合作社”裡,見過他的老炊事員陳紫榮夫婦、以及警衛顧有德都肯定地告訴調查組成員:
“他就是楊進興!”
……
(4)終局
1955年6月14日晚,村長來到楊大發的家裡,和他閒聊了幾句後,便說道:
“大發,村上給你分配一個任務,明天早上你不是要到銀行還貸款條子哩,你看你能順便把村裡幾把椅子,帶到區公所那裡去哩!”
楊大發顯得有些遲疑,不過在村長吹捧了他幾句之後,他便樂不可支地接了這個任務。
翌日上午9點,太陽高懸。
大汗淋漓的楊進興挑著椅子,走進了區公所。打扮成區幹部模樣的公安偵查員熱情地招呼他坐下,還給他倒了杯茶,楊大發此時飢渴難耐,他剛要落座伸手接過茶杯,但就在那一刻,身後偵查員抓住他的衣領,一扯,直接把他掀了個四腳朝天。
然後後面湧出幾個公安偵查員,火速制住了他。
楊進興在地上不斷掙扎,驚慌失措地大喊:
“你們...你們這是做啥哩?憑...什麼抓我?我要去告...告你們!”
公安偵查員反問道:“楊進興,這些年日子過得還舒坦哩?地下的亡魂看著你哩,這些年,你睡得著?”
楊大發聽到“楊進興”三個字,如遭雷擊,頓時癱軟在地。
1958年5月16日,重慶市中級人民法院在勞動人民文化宮召開宣判大會,楊進興被判處槍決,立即執行。
……
謹以此文紀念那些被楊進興殘害的革命者們!
英魂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