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2月7日,楊虎城將軍的遺孀張蕙蘭病逝於古城西安,享年89歲。
臨終之際,老人對守候在身邊的子女提出了一個“不情之請”:葬在楊虎城身邊。
做為楊虎城將軍的夫人,提出這樣的請求,按理來說應該是合情合理的。
但實際上並非如此,要知道楊虎城將軍安葬的地方是烈士陵園,正常情況下這種陵園安葬的都是為國家和人民做出過貢獻的烈士。如果想要合葬的死者身份並非烈士,但是又希望能夠和安葬在烈士陵園的烈士合葬一處,那麼解決的辦法只有將烈士請出烈士陵園,再擇墓地合葬。
所以張蕙蘭老人臨終提出的這項請求其實是“違規”的。對於這一點,張蕙蘭老人其實也知道,在向子女們提出和楊虎城將軍的合葬請求時,她也表達了自己的顧慮,擔心自己不夠格。
看著母親彌留,幾個子女心中也是悲痛萬分。雖然他們都不是張蕙蘭的親生骨肉,但這麼多年張蕙蘭所做的一切,早就讓他們將她當做了親生母親。所以面對母親提出的這項“違規”遺願,他們自然不願讓她失望,於是便哽咽著說道:“孃的恩德照千秋,我們感激您,人民感激您。活著您不能跟父親在一起,死了一定要葬在一塊!”
不過子女們也知道,想要將母親葬在父親所在的烈士陵園,並不是他們答應就行,還必須獲得陝西省政府的許可。所以他們當即向陝西省政府提出了申請,希望政府能夠同意母親的遺願請求。
而最終的結果也沒讓幾個子女失望,陝西省政府接到楊虎城子女們的請求後,很快就做出了批示:批准。
那麼張蕙蘭到底做過些什麼,能讓幾個並非親生的子女這般尊敬她?陝西省政府又為何會“破例”批准她的“違規”請求?要知道這些,我們就必須走進張蕙蘭簡單卻不凡的一生。
1904年,張蕙蘭出生在陝西省蒲城縣孫鎮,距離楊虎城家只有10多里路。她的父親名叫張養清,是一位中醫,開著一家小中藥鋪。
不過那時候的老百姓生活都不容易,張家雖然開著中藥鋪,也不例外。所以張蕙蘭的成長軌跡和那個年代的很多女孩一樣,小小年紀就頗為懂事,開始幫著料理家務,在中藥鋪幫工。
楊虎城的母親孫一蓮的孃家恰好就在孫鎮,1914年楊虎城投身革命離開了家後,孫一蓮就經常回孃家排解憂愁。也是這一時期,張蕙蘭和楊家有了交集。
當時孫一蓮因為兒子楊虎城在外,憂思成疾得了一場病,就經常到張養清的藥鋪去看病。張養清看孫一蓮一個人也不容易,所以每次在藥鋪煎好藥,都會讓張蕙蘭給她送過去。
張蕙蘭每次去都很乖巧聽話,經常陪孫一蓮聊天。一來二去,孫一蓮越看張蕙蘭越喜歡,想著兒子楊虎城一把年紀了還沒成家,就想把張蕙蘭給自己說成兒媳婦。
張養清對於楊虎城也早有耳聞,知道這個年輕人有膽有識,於是便欣然同意了這樁婚事。
不過當時楊虎城一直在外沒有回家,所以這樁婚事只是雙方家長口頭上說定。
直到1916年,23歲的楊虎城已經成了陝西陸軍的一名營長,有一次他回家看望母親,母親跟他說起了這樁婚事。
初聽這件事,楊虎城心裡卻“犯起了難”,因為他在外面已經成親,娶了一個名叫羅佩蘭的女子。這可怎麼辦才好?
當時楊虎城已經受到進步思想的薰陶,對於這樁“包辦婚姻”他並不贊同。但是在長久的相處中,孫一蓮早就將張蕙蘭當成了自己的兒媳,而且張蕙蘭的父親也不介意女兒做偏房,就想讓她嫁到楊家。最終,楊虎城只能應下了這樁婚事。
不過當時張蕙蘭的年紀還小,所以兩人只是定親,並沒有成婚。此後楊虎城繼續在外帶兵打仗,而張蕙蘭則留在楊家照顧孫一蓮。
一直等到1919年,楊虎城再一次回家,此時的張蕙蘭已經15歲。在那個年代,這個年紀的女子已經可以成家了,於是在孫一蓮的授意下,楊虎城正式迎娶了第二個妻子張蕙蘭。
結婚以後,兩個妻子的關係該怎麼處理?這成了楊虎城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對此,張蕙蘭並沒有讓楊虎城為難,她知道丈夫是做大事的,自己跟在身邊幫不上什麼忙,所以她還是選擇留在家中侍奉婆婆,讓羅佩蘭陪著丈夫在外征戰。
就這樣,張蕙蘭一邊照顧著婆婆,一邊等待著丈夫歸來。不過讓她沒想到的是,這一次,她沒有等來丈夫,反倒是等來了丈夫的第一個妻子羅佩蘭。
1922年,羅佩蘭懷孕,因為長時間跟著楊虎城南征北戰,積勞成疾的她病倒了。楊虎城考慮到,跟在自己身邊隨時都有危險,同時自己也沒有什麼時間照顧妻子,思慮再三,他只能選擇將羅佩蘭送回老家,讓張蕙蘭和母親代為照顧。
起初,羅佩蘭還是有些擔心的,畢竟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張蕙蘭。然而這些擔心在見到張蕙蘭後都煙消雲散,因為張蕙蘭並沒有因為她的到來有絲毫不滿,相反還將她當做親姐姐一樣照顧,表現得很是懂事。
就這樣,在張蕙蘭和婆婆的精心照料下,羅佩蘭生下了長子楊拯民。
不久之後,楊虎城往老家寄回書信,希望能夠見到羅佩蘭母子。但楊虎城當時駐紮在榆林,距離老家很遠,在那樣兵荒馬亂的年代,一個女子帶著出生不久的嬰兒,怎麼趕過去?
就是這個時候,一直沒怎麼出過遠門的張蕙蘭主動提出,自己可以送羅佩蘭和楊拯民過去。
經過一個多月的輾轉,當張蕙蘭將羅佩蘭母子送到楊虎城面前時,楊虎城都不敢相信。這時候,還是羅佩蘭出言說:“……我們母子平安,多虧蕙蘭妹妹的百般照料!這一路,沒有妹妹的吃辛吃苦,俺母子倆早就困死深山了!”
楊虎城聽聞後十分感動,他也深知張蕙蘭的不易,這些年來自己基本沒有回家,一直是她在照顧家中老母,這些年來自己也沒有陪伴過她。所以楊虎城主動提出讓張蕙蘭多留一些時日,但對此,張蕙蘭卻懂事地拒絕了,她說:“不了,天下不太平,得回去照顧娘。”
此後,羅佩蘭就繼續跟著楊虎城隨軍轉戰,而張蕙蘭則一如既往地在老家侍奉婆婆。
1924年,羅佩蘭又有了身孕,原本欠佳的身體再一次病倒。此時的楊虎城率部來到了三原縣東里堡,於是便在當地買了一座宅子,讓羅佩蘭休養。不久後,羅佩蘭誕下長女楊拯坤。
然而不幸的是,等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羅佩蘭卻被確診是得了肺結核。這種病在當時壓根沒辦法治癒,而且具有極強的傳染性,無奈之下,楊虎城只能將長子楊拯民送回老家,讓張蕙蘭代為撫養。
其實當時張蕙蘭的生活也不容易,丈夫基本不回家,婆婆年事已高,一家人的生計基本都是靠她操持。但是面對突如其來的楊拯民,她沒有絲毫介懷,能為丈夫楊虎城分憂,對她來說也是一種幸福。
只是這樣平靜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多久。
1926年,以劉鎮華為首的10萬鎮嵩軍在吳佩孚的支援下,兵臨西安。當時楊虎城正是負責鎮守西安的將領之一。
面對鎮嵩軍的猛烈攻勢,楊虎城率部頑強阻敵,阻止了鎮嵩軍的推進。這也讓鎮嵩軍惱羞成怒,開始將主意打到楊虎城母親和兒子身上,希望透過劫掠他們為人質迫使楊虎城開城投降。
好在張蕙蘭為人聰慧,眼看形勢危機,她知道一家人繼續待在老家很有可能遇到危險。於是在鎮嵩軍搜捕之前,她就帶著年邁的婆婆和楊拯民,輾轉來到了三原縣東里堡,和羅佩蘭匯合。
張蕙蘭想的是離開老家,鎮嵩軍應該就不會追來了。但跟著丈夫多年征戰的羅佩蘭卻知道,鎮嵩軍並不會就此罷休,三原縣東里堡這個地方也不保險,指不定什麼時候敵人就摸過來了。
思慮再三,羅佩蘭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讓張蕙蘭帶著婆婆和楊拯民繼續逃亡。她自己則留在三原縣東里堡,因為此時的她已經病入膏肓,身體條件已經不支援她轉移。剛出生的不久的楊拯坤,經不起奔波,被她送到了別人家避難。
在此後的幾個月時間裡,張蕙蘭就帶著婆婆和楊拯民四處奔逃,躲避著鎮嵩軍的搜捕。在那樣的亂世,一個弱女子帶著一老一小,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但張蕙蘭卻硬是堅持了下來。
直到10月份,西安城迎來了救兵,鎮嵩軍也無暇再抓捕楊虎城家人,這時候張蕙蘭才帶著婆婆和楊拯民返回三原縣東里堡家中。
然而此時的羅佩蘭已經迴天乏力,全憑著一股子信念支撐。眼看張蕙蘭帶著婆婆和兒子安全返回,她也徹底放下了心,彌留之際她對張蕙蘭說:“我不行了!咱倆同一個丈夫,世人說是情敵,咱倆卻像親姐妹。我死之後,拯民、拯坤,拜託你了。”留下這句遺言,羅佩蘭就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羅佩蘭的去世,對張蕙蘭來說何嘗不是一個打擊。但她知道,家裡老人孩子都要她照顧,她還要等丈夫歸來。只是張蕙蘭左等右等,卻始終沒有等到楊虎城歸來。
那麼此時的楊虎城又在做什麼呢?
西安城在楊虎城和一眾將士的堅持下,終於迎來了守城的勝利。只是這次守城持續了8個月,期間付出了十分沉重的的代價。守城居民中,因戰、傷、餓,死亡的人數高達3萬多人。
楊虎城將軍作為守城的主要將領之一,對此深表自責。在守城的慶祝會,同時也是緬懷死難同胞的追悼會上,他題寫了這麼一幅輓聯:
生也偉大死也偉大,功滿三秦怨滿三秦。
這幅輓聯中的前12個字,是他送給參與守城的廣大老百姓,而最後“怨滿三秦”則是送給他自己。從中我們不難感受到這場勝利付出的代價,對於楊虎城將軍內心的煎熬。
所以在追悼會結束之後,楊虎城選擇了悄悄離開。因為內心的煎熬和自責,他沒有選擇回家,而是悄悄潛入了富平縣的一個朋友家,開始了自己的隱居生活。
這也是張蕙蘭和家裡人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楊虎城將軍回來的人。其實不僅是家裡人在等楊虎城,國民軍領導同樣在找楊虎城。但是面對故意躲起來的楊虎城,這些等待和尋找始終沒有結果。
無奈之下,國民軍領導只能選擇“大張旗鼓”。他們在大小報紙上刊登了羅佩蘭病故和楊虎城母親喚兒的訊息。
楊虎城對於家裡人一向在乎得緊,看到報紙上刊登的訊息後,當即就趕回了三原縣東里堡家中。
懷著悲痛的心情,楊虎城操辦完羅佩蘭的葬禮。此時,又一個艱難的選擇擺在了他面前,一方面部隊屢屢請他出山,另一方面,他又實在放心不下年邁的老母和幼小的兒女。他到底該何去何從?
以前每次遇到這種情況,他都會徵求羅佩蘭的意見,但是現在羅佩蘭已經去世。他只能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找張蕙蘭商量。
然而讓楊虎城沒想到的是,這個沒讀過什麼書的妻子,卻給了他一個振聾發聵的回答。張蕙蘭一邊哭一邊說:
……以為你是軍中豪傑,沒想到這樣不成器!妻兒情長不能沒有,但不能誤了大事!西安餓死了3萬多人,為什麼?你把脖子一縮,對得起誰呀?俺跟娘在外逃難,不就讓你痛痛快快乾一場嘛!你呢,仗打勝了,卻被自己打敗了!要是佩蘭姐在世,三言兩語就說定了。俺無能呀!
這番話對於猶豫中的楊虎城,無異於是當頭棒喝。於是他當即振作起精神,對張蕙蘭說:“好,我明天出征!一家老小,全都交給你了!”
此後,張蕙蘭就一直在照顧著婆婆和兩個孩子,讓楊虎城無後顧之憂地在前線奮戰。在此期間,長年在外的楊虎城,又結識了謝葆真,並和對方成親,這也是楊虎城的第三個妻子。
謝葆真陪在楊虎城身邊的時間最長,共為他誕下了2子5女,分別是:次子楊拯中、三子楊拯亞、二女兒楊拯美、三女兒楊拯英、四女兒楊拯漢、五女兒楊拯陸,幼女楊拯貴。
而張蕙蘭,也迎來了自己和楊虎城的親生骨肉楊拯仁。
如果生活就這麼持續下去,那麼張蕙蘭雖然和楊虎城將軍聚少離多,但生活起碼有個盼頭。但意外總是不期而至。
1936年底,楊虎城和張學良發動了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雖然這一事變最終和平解決,但楊家卻接連遭遇不幸。
首先是楊虎城母親在得知兒子放蔣介石回去後,一氣之下一病不起;其次是楊虎城自己因為西安事變的複雜形勢,心力交瘁之下也引發了心臟病;最後楊虎城的第三個妻子謝葆真此時也患病,在北京治療,並不能為家裡分憂。
這就讓楊家一家的重擔都壓在了張蕙蘭這個弱女子身上。她既要照顧婆婆和丈夫,又要照顧幾個孩子,可以說當時的張蕙蘭真的是忙得腳不沾地。
也因為這樣的忙亂,讓張蕙蘭無暇顧及自己親生兒子楊拯仁的生活起居。不巧的是,正是那個時候楊拯仁得了猩紅熱。等到張蕙蘭發現並將孩子送到醫院,已經錯過了治療時機。眼看著親生骨肉在自己面前斷了氣,張蕙蘭一時間難以接受,一度精神失常。
楊虎城見此情形,內心滿是愧疚和悲痛,他多想帶著妻子去外地診治。但西安事變後,他的行動受到了限制,根本離不開。
好在這個時候在北平讀書的楊拯民回到了西安。楊虎城就對楊拯民說:“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蕙蘭母親。多少年來,她為我做了許多貢獻,可我給她的卻太少了,你把她和拯坤帶到北平去,換換環境,把病治好再回來。”
臨別前一晚,張蕙蘭的情況一直沒有好轉,木然地坐在椅子上。楊虎城看著妻子憔悴的樣子,一時間悲慟萬分,不由跪在妻子面前,口中喃喃:“蕙蘭啊,就這樣走了,虎城對不住你呀!”
那時候的他們都不曾想到,這次一別,竟會成為訣別。
張蕙蘭跟著楊拯民去了北京後,起初病情並沒有好轉。直到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楊拯民帶著張蕙蘭和妹妹楊拯坤又返回了西安。
有一天,楊拯民從報紙上看到社會各界紛紛要求抗日的報道,激動地對妹妹說:“看看,全國抗戰了!全國抗戰了!咱爹該回來了!”
張蕙蘭原本一直都神志不清,但是聽到這句話,她卻奇蹟般地清醒過來,焦急地追問:“你爹呢?”
楊拯民當即回答:“他們出國了,拯中也帶去了,很快就會回來抗戰!”
可以說那時候的張蕙蘭、楊拯民、楊拯坤,心心念唸的就是和楊虎城團圓。
然而,事情的發展往往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久之後楊虎城確實回國了,但是回國以後他就被國民黨反動派囚禁。一直到1949年,國民黨反動派眼看大勢已去,殘忍地殺害了他,一同遇害的還有,還有他和謝葆真的一兒一女楊拯中和楊拯貴,而謝葆真已經先於他犧牲。
在楊虎城被囚禁期間,是張蕙蘭撐起了這個家,她不僅繼續照顧養育著羅佩蘭留下的兩個孩子楊拯民和楊拯坤,而且還將謝葆真留下的四個也接到了身邊照顧。在她的教導下,幾個孩子都先後成才,建國後都成了建設新中國的棟樑。
楊虎城的墓地,起初也是由張蕙蘭打理的。楊虎城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後,張蕙蘭用社會各界人士捐來的錢,親自為丈夫選了一塊墓地,從陵園開始的立碑、種樹、修路、挖排水溝等,到後期的修繕管理,都是她一手操辦。
直到1956年,在西安事變20週年紀念日時,她將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陵園,交給了長安縣政府管理,“楊虎城陵園”也正式由政府命名為“楊虎城烈士陵園”。
而張蕙蘭本人,在新中國成立後,也先後多次被選為西安市人大代表,並長期擔任西安市政協委員及陝西省政協委員,為新中國建設貢獻著自己的力量。
瞭解了這些,我們再去看本文開頭的那一幕,也就合情合理了。陝西省政府之所以會批准她的“違規”請求,是張蕙蘭確實擔得起這樣的榮耀。
在她的葬禮上,西安人民敬贈的那副輓聯,是對她一生最好的評價
賢妻良母敬老扶幼堪稱懿範,
辛苦一生節烈奉獻功在國家。
橫批:無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