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闊。後凌夷,樓舍連亙,半曠廢之(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滄海桑田,天之道也。),因生怪異,堂門輒自開掩,家人恆中夜駭譁(亦如大觀園夜裡鬧鬼。)。耿患之,移居別墅,留老翁門焉(少年人惜命,不肯作此業。)。由此荒落益甚,或聞笑語歌吹聲(不唯怡情,亦能延齡。衰老於此,我去也行。)。
耿有從子去病,狂放不羈(狂生來也,我輩楷模。),囑翁有所聞見,奔告之(奔字妙,其八卦之心甚切。)。至夜,見樓上燈光明滅,走報生(僕老矣,奔恐跌而不起。)。生欲入覘其異,止之不聽(應是其妻止之,畢竟不是什麼靠譜的事。)。門戶素所習識,竟撥蒿蓬,曲折而入(無人之宅,荒廢數月,蒿草便高。)。
登樓,殊無少異(狐無有警者,以積年無事耳。)。穿樓而過,聞人語切切(人有人言,獸有獸語。此狐於無人處作人言,以其慕我中華文明久矣。遣一窩數只作使東瀛,教其禮樂,使知廉恥可也。)。潛窺之,見巨燭雙燒,其明如晝(溫暖溫馨。)。一叟儒冠南面坐(狐而儒冠,比之沐猴而冠好看多矣。),一媼相對(相對二字妙,似見其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之態。),俱年四十餘。東向一少年,可二十許。右一女郎,才及笄耳(兒女雙全。)。酒胾滿案,圍坐笑語(如畫。)。
生突入(狂生之狂乃爾!),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來!(哈哈哈!《周易·需》:“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知《易》者眾,如此狂狷者寡!)”群驚奔匿(狐態畢見。)。獨叟出(畢竟儒冠。),叱問:“誰何入人閨闥(有理有利有節。)?”生曰:“此我家也,君佔之(他更有理。)。旨酒自飲,不一邀主人,毋乃太吝(太極推手。)!”叟審睇,曰:“非主人也。(老眼聰明,語亦爽利。滿腹狐疑,陰有殺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開門見山。),主人之從子耳(半個主人。)。”叟致敬曰:“久仰山斗(社會社會。)!”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饌(權變狡詐如此。),生止之(灑脫能言。)。叟乃酌客(一波已平。)。
生曰:“吾輩通家(社交牛逼症。),座客無庸見避,還祈招飲(就是為了看狐狸精來的,都藏起來就沒意思了。)。”叟呼:“孝兒(不請妻女,止請豚兒,以其警惕之心仍有。)!”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兒也(狐兒更確。)。”揖而坐,略審門閥(此乃人之常禮也,對狐亦如此,可見耿生天真爛漫。)。叟自言:“義君姓胡(隱而未隱。)。”生素豪(以生之聰明,定能明白,然不介懷。),談議風生(意氣揚揚。),孝兒亦倜儻,傾吐間,雅相愛悅(幸耿生無斷袖之癖。)。生二十一,長孝兒二歲,因弟之。
叟曰:“聞君祖纂《塗山外傳》,知之乎(原來耿生竟有此祖,無怪乎其倜儻有膽。)?”答曰:“知之。”叟曰:“我塗山氏之苗裔也(此言一出,等於自供為狐。然不懼者,言談甚歡耳。)。唐以後,譜系猶能憶之(慎終追遠,狐風歸厚矣。),五代而上無傳焉。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塗山女佐禹之功,粉飾多詞,妙緒泉湧(見人說人話,見狐說狐話,耿生狂則狂耳,亦能插科打諢。)。叟大喜,謂子曰:“今幸得聞所未聞(人老都喜憶往,所以孝兒不能作此語。)。公子亦非他人(此時戒心才放下大半,可見老狐機警狡詐。),可請阿母及青鳳來共聽之,亦令知我祖德也(狐,妖獸也。鬼所乘之。有三德:其色中和,小前大後,死則丘首。)。”
孝兒入幃中。少時,媼偕女郎出。審顧之,弱態生嬌,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這不是林黛玉嗎?)。叟指婦雲:“此為老荊(廉頗所負老荊,哈哈。)。”又指女郎:“此青鳳,鄙人之猶女也(侄女,真是黛玉哈哈。)。頗慧,所聞見輒記不忘,故喚令聽之(青鳳牌錄音筆。)。”
生談竟而飲,瞻顧女郎,停睇不轉(痴態漸露,目灼灼似賊。)。女覺之,輒俯其首(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不勝涼風的嬌羞。)。生隱躡蓮鉤(蠢蠢已動。),女急斂足,亦無慍怒(愛悅之心有之。)。生神志飛揚,不能自主(先痴後狂,一絲不亂哈哈。),拍案(前者足蹈,現在手舞,一絲不亂哈哈。)曰:“得婦如此,南面王不易也(不意子都,翻作狂且。)!”媼見生漸醉益狂(喝不了二兩酒。),與女俱起,遽幃去(萬一泰迪附體,不可收拾。)。生失望,乃辭叟出(哈哈,不把你大棍子趕出去就謝天謝地吧!)。而心縈縈,不能忘情於青鳳也(看後文知,耿生有妻,女權震怒!)。
至夜復往,則蘭麝猶芳,而凝待終宵,寂無聲咳(蕉鹿一夢。)。歸與妻謀(痴甚!),欲攜家而居之(兒子!看看你爸爸給你找了個狐狸精阿姨!),冀得一遇。妻不從(從之就滑稽了。)。生乃自往,讀於樓下(手不釋卷,書生本色。)。
夜方憑几,一鬼披髮入(剛從文峰做了頭髮出來。),面黑如漆(鍋底成精。),張目視生(汝欲看殺耿生乎?)。生笑(此鬼醜甚,信可樂也。),染指研墨自塗(火山泥面膜。),灼灼然相與對視(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許說話不許動。),鬼慚而去(慚得有趣。)。
次夜既更深,滅燭欲寢,聞樓後發扃,闢之閛然。急起窺覘(不打無準備之仗。),則扉半啟。俄聞履聲細碎(聲。),有燭光自房中出(光。)。視之,則青鳳也(人。)。驟見生,駭而卻退,遽闔雙扉(非有意而來。)。
生長跽而致詞(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曰:“小生不避險惡(鋌而走險。),實以卿故。幸無他人,得一握手為笑(套路深。),死不憾耳。”女遙語曰:“惓惓深情,妾豈不知?但叔閨訓嚴,不敢奉命(所以前文狐而儒冠。)。”生固哀之,雲:“亦不敢望肌膚之親,但一見顏色足矣(以退為進。)。”女似肯可,啟關出,捉其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將入樓下,擁而加諸膝(說一套做一套,男人的嘴,騙人的鬼。)。女曰:“幸有夙分,過此一夕,即相思無用矣。”問:“何故?”曰:“阿叔畏君狂(尊前作劇莫相笑,我死諸君思我狂。),故化厲鬼(儒冠之狐,不善作色,漆面散發,術已極矣。然耿生不懼,加之以笑,實可惱也。)以相嚇(非嚇,乃調笑耳。),而君不動也。今已卜居他所(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老狐慘淡經營,方有此家當與家風,不能一旦喪於狂生也。),而妾留守,明日即發矣。”言已欲去,雲:“恐叔歸。(欲迎還拒。)”生強止之,欲與為歡(欲做熟飯。)。
方持論間,叟掩入(敗興老朽!)。女羞懼無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帶不語(甚愧養育之恩。)。叟怒曰:“賤輩辱我門戶!不速去,鞭撻且從其後!(賈政罵寶玉。)”女低頭急去,叟亦出(不敢如生何。)。生尾而聽之,訶詬萬端(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聞青鳳嚶嚶啜泣。生心意如割,大聲曰:“罪在小生,於青鳳何與!倘宥青鳳,刀鋸鈇鉞,小生願身受之!(然無所措手。)”良久寂然,生乃歸寢。自此第內絕不復聲息矣(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生叔聞而奇之(不愧乃祖遺風。),願售以居,不較直。生喜,攜家口而遷焉(耿妻以狐已無跡,故從之。)。居逾年甚適,而未嘗須臾忘鳳也(睹物思人,同床異夢。)。
會清明上墓歸(春暖花開,又到了交配的季節。),見小狐二,為犬逼逐。其一投荒竄去,一則皇急道上(大難臨頭各自跑。),望見生,依依哀啼,闒耳輯首,似乞其援。生憐之(狂生亦有軟心腸。),啟裳衿提抱以歸(這回抱著了)。閉門,置床上(不放地上放床上,也是痴相。),則青鳳也(人算不如天算。)。大喜,慰問。女曰:“適與婢子戲,遘此大厄(清明節本來就是遊女踏青賞花的季節。)。脫非郎君,必葬犬腹。望無以非類見憎(所羞者一是家教使然,二是身屬狐類。)。”生曰:“日切懷思,繫於魂夢。見卿如獲異寶,何憎之雲!(葉公好龍,見龍而懼。耿生愛狐,見狐而喜。)”女曰:“此天數也,不因顛覆,何得相從?然幸矣,婢子必以妾為已死,可與君堅永約耳(假死以奔,兩全其美。)。”生喜,另舍舍之(二奶樓。)。
積二年餘,生方夜讀(青鳳在此,竟然夜讀!所以愛會消失,對嗎?),孝兒忽入。生輟讀,訝詰所來(與孝兒無隙。),孝兒伏地愴然(真乃孝兒。)曰:“家君有橫難,非君莫拯。將自詣懇(以為人獵,何能自詣?),恐不見納,故以某來。”問:“何事?”曰:“公子識莫三郎(好名字。)否?”曰:“此吾年家子也。”孝兒曰:“明日將過,倘攜有獵狐,望君留之也。”生曰:“樓下之羞,耿耿在唸(哈哈,耿生耿耿,真耿耿也。),他事不敢預聞。必欲僕效綿薄,非青鳳來不可(棋高一著,非我所料。)!”孝兒零涕曰:“鳳妹已野死三年矣(老狐應恨當初不如耿生意。)。”生拂衣(耿生拂衣,報青鳳拈帶之仇耳。)曰:“既爾,則恨滋深耳(絕情如是。)!”執卷高吟,殊不顧瞻(唸的是: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孝兒起,哭失聲(絕望。),掩面而去。
生如青鳳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不救斷絕關係。)?”曰:“救則救之。適不之諾者,亦聊以報前橫耳(來而不往非禮也。)。”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雖獲罪,乃家範應爾(下次街頭採訪家風,青鳳可以出鏡。)。”生曰:“誠然,但使人不能無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氣話。)。”女笑曰:“忍哉!”
次日,莫三郎果至,鏤膺虎韔,僕從甚赫(紈絝子弟遊獵歸。)。生門逆之。見獲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竟罹此禍。)。撫之皮肉猶溫。便託裘敝(季子黑裘敝。),乞得綴補(可憐老狐,止作補丁。)。莫慨然解贈,生即付青鳳,乃與客飲(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客既去,女抱狐於懷(豈有此禮。),三日而蘇,展轉復化為叟。舉目見鳳,疑非人間(以鳳已死。)。女歷言其情,叟乃下拜(故前文孝兒所言,實是扯謊。若老狐知,必不求救於耿生。),慚謝前愆,喜顧女曰:“我固謂汝不死,今果然矣(老狐之黠,有預感耳。)。”女謂生曰:“君如念妾,還祈以樓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生諾之。叟赧然謝別而去,入夜,果舉家來(人狐雜處,其樂也融融。)。由此如家人父子,無復猜忌矣(猜忌二字妙,老狐從頭自尾一直在猜忌,此刻最終釋懷。)。
生齋居,孝兒時共談宴。生嫡出子漸長,遂使傅之,蓋循循善教,有師範焉(自然。)。
何評:
青鳳之愛生甚摯,而待之又甚誠,卒脫其死以及其叔,孰謂狂生不可近乎?叟家範綦嚴,觀孝兒可為師,青鳳不敢懟可見。何物老狐,乃有此家法。
酲齋評:《青鳳》一篇,聊齋先生筆力之極也,全文無一廢字。人狐相戀,常落俗套,此文故事雖然不新,但刻畫之精妙,他篇罕有匹者。
耿生雖狂,卻聰明、詼諧、善良;青鳳雖守規矩,卻最終也敢衝破禮教,大膽追求自己的幸福;狐翁雖然古板,卻熱愛生活,熱愛家庭,機警多謀;孝兒雖年幼,也能在家庭遭劫時挺身而出,不憚訾詬;莫三郎未發一言,其富貴公子的形象也躍然紙上。
可惜的是,這樣一個好故事,卻因為其尺度不夠大——如狐翁變厲鬼都不嚇人——不太容易改編成影視,而且字裡行間人物心理的細微變化,難以透過影像,只能透過文字來表現。
如果有人問我,《聊齋志異》必讀的有哪篇,這篇《青鳳》絕對可以排在前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