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少將鍾國楚受邀來到福建，參加《南方三年游擊戰爭》史料叢書審校。

此時，鍾國楚已經74歲高齡了，不僅是他，還有很多當年留在蘇區的老紅軍也來參加了。大家坐在一起，回憶往昔艱苦歲月，感嘆如今的勝利來之不易。

在閒聊中，鍾國楚意外得知了一個訊息。隨後他就讓工作人員驅車來到了福建永泰，拜訪了一位和尚。

鍾國楚一見到這位和尚，走過去就緊緊握住了他的手，然後說道：“老首長，我想你啊！”

這位和尚說道：“小鐘，我們大概有五十多年沒見了吧？”

鍾國楚身邊的工作人員一個個都驚呆了，他們驚訝於首長的表現，更震驚於這位和尚的身份。

這位和尚到底是誰呢？他和鍾國楚有什麼關係呢？

大家稍安勿躁，且聽我慢慢講來。

（一）最年輕的部長

這位和尚名叫楊道明，法號馨揚，是福建省永泰縣暗亭寺的一名法師。

顯然，他的真實身份並不是這個，實際上，他是紅軍當年留守蘇區的一名高階幹部。

1910年楊道明出生在江西興國，是家裡面第三個兒子。紅軍來到興國後，他的父親和兩個哥哥都參加了革命，母親擔心他也去，對他看得很嚴。

可他的內心向往革命，看得住他的人，卻改變不了他的志向。

1930年，紅軍解放了興國後，在興國城關外山崗上召開了軍民大會。楊道明也去參加了，在那次大會上，他擠到前排，近距離地聽到了毛主席、朱德等紅軍領導人精彩的發言。

在這次之後，他心裡對紅軍更加嚮往了，盼望著早一點加入紅軍。紅軍在興國建立了蘇維埃政權，隨後就開始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土地改革運動。

可是國民黨軍隊絕不會看著紅軍這樣發展下去，他們糾集重兵對紅軍展開了“圍剿”。一些地主見國民黨軍隊回來了，立刻開始展開報復。

楊道明一家面臨了一場浩劫，他的父親被迫自殺，母親被國民黨抓後，得病去世了。長兄被槍殺，二哥被迫逃亡，後出家當了和尚，兩個嫂子還有他的妻子被地主賣到了外鄉。

一個幸福的家庭就這樣沒了，一家八口遭到了迫害，家破人亡的慘狀讓他對國民黨恨之入骨。沒有了家人，也沒有了牽掛，他下定決心跟著紅軍鬧革命。

1930年7月，他加入了共青團，後來由於工作認真負責，被推選為鄉財政委員。

1930年10月，國民黨對中央蘇區展開了第一次“圍剿”。楊道明此時也積極為紅軍做貢獻，紅軍撤到後方去之後，他和幾位同志一起為紅軍送糧食，不幸路上遇見地主武裝，兩人犧牲，楊道明等人逃了出來。

當時，他不僅要負責撤離群眾，還要負責籌集糧食，可以說是責任重大。也正是在他們的援助下，紅軍第一次反“圍剿”勝利結束，抓住了國民黨師長張輝瓚（zàn）。

在第二次反“圍剿”中，楊道明帶著百姓送糧食、抬傷員。白天的時候不方便行動，他們就在晚上偷偷幹，給前線運送了大量物資。

戰鬥勝利後，楊道明在興國還見到了毛主席，毛主席聽說了他們一家的遭遇後，表示深深的哀悼，對楊道明說：“幹革命就免不了要犧牲，你很堅強，是好樣的！”

由於楊道明在工作中的突出表現，1932年4月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之後又擔任永豐區蘇維埃政府主席、興國縣模範師師部秘書等職務。

在這段時間裡，他遵照中央指示，在興國動員群眾參加紅軍，結果有6000多人報名。中央對興國縣委的工作給予了大力肯定，還給他們送來了“模範興國”的牌匾。

1933年9月，楊道明當選為縣蘇維埃第11任主席，隨後又出任了江西省蘇維埃政府內務部部長。

1934年1月，楊道明又到中央政府擔任了內務部副部長，此時他不過24歲，成了蘇區中央政府最年輕的部長。

楊道明自從參加紅軍，無論是在哪個崗位上，都踏踏實實地幹，並且乾得很出色，連毛主席也多次誇獎他有實幹精神。

（二）慘烈突圍

到了1934年，中央蘇區的根據地已經大幅縮小，大都已經丟失了。國民黨軍隊對蘇區進行了重重包圍，留給紅軍的只有一條路了：轉移！

黨中央已經有意離開中央蘇區，前往其他地方開展鬥爭。但是中央蘇區自然也要有人留守，為了以後更好地開展遊擊鬥爭，黨中央決定組建閩贛省。

1934年8月，經過毛主席的提名，黨中央決定由楊道明擔任閩贛省蘇維埃政府主席。

楊道明接到這個任命後，頓時感覺自己承擔不了這個重任。他此時不過二十四歲，擔心自己能力不足，壞了黨的事業。

毛主席得知他的顧慮後，特地找他談話：“你不要害怕，誰一開始也沒有經驗啊，你有能力，大膽幹，在鬥爭中成長起來。”

楊道明內心稍微寬慰了些，他問道：“主席，今後我們需要怎麼做呢？”

毛主席回道：“以後你們面臨的，將是更加複雜的鬥爭。閩贛一帶多山，我們在這裡的群眾基礎好，你們無論遇到什麼困難，記得不要脫離群眾，珍惜現在的武裝力量，不要死守地盤，有危險就帶隊伍上山。”

楊道明也就接受了這個任命，同年8月，楊道明就前往閩贛省委機關所在地寧化縣城。此時，閩贛省各個主要負責人已經到任了。除楊道明外，賴昌作擔任閩贛省委書記，宋清泉擔任省軍區司令員。

1934年10月，中央紅軍離開蘇區後，留守下來的紅軍面臨非常危險的形勢。國民黨軍隊朝蘇區不斷挺進，同時地主武裝也大肆出動，他們一同向閩贛省委襲來。

國民黨盧興邦師近萬人，加上一些民團，向寧化縣城奔襲而來。而此時，閩贛省委只有幾百個人的武裝，敵我力量差距懸殊。

再加上此時中央紅軍剛離開蘇區，一種對革命的悲觀情緒在軍隊中蔓延，士兵士氣不高。更何況，閩贛省委帶著工作隊還有其他工作人員，這樣一支弱小的隊伍又怎麼抵擋近萬強敵的進攻呢？

也就在這個時候，中央給他們發來了最後一封電報，內容大致是說：今後無法與你們聯絡，你們在閩贛地區要獨立開展遊擊鬥爭，直到勝利。

可是他們已經面臨如此的險境，楊道明與眾人商量後，決定撤離寧化縣城。不久後，清流等地相繼失守，他們正式離開寧化。

楊道明帶著隊伍一路撤離，敵人緊緊跟在身後，時不時就跳出來襲擊他們，地主武裝也對他們進行騷擾。他們這幾百人的隊伍不得不越走越遠，慢慢遠離了有群眾基礎的蘇區。

越往前走，部隊的人越少，1935年，他們歷經艱難後，擺脫了國民黨的追兵，到達了德化、仙遊、永泰交界的紫山上。

可是他們還沒得到休息，附近幾個縣的保安團得到訊息後，又立即向他們包圍了過來。此時的楊道明他們，人少、疲憊、缺衣少糧，他們再一次面臨了險境。

在面對這樣的情況時，革命隊伍中有人產生了動搖的心思，閩贛省軍區司令員宋清泉等人打算叛變革命，投降敵人。

楊道明發現這一跡象後，立即與省委書記鍾循仁商量，決定立即轉移。但是宋清泉突然帶人下山投敵，楊道明他們陷入了敵人的重重包圍。

楊道明立即帶人組織突圍，但是敵人數量過多，他們不佔什麼優勢。儘管如此，留下來的紅軍戰士依舊顯示出了極大的勇氣與戰鬥力。

他們子彈打完了，就用石頭殺傷敵人，甚至用樹枝，那一場戰鬥楊道明晚年回憶起來，記憶依然非常深刻。

那一戰，省委工作團犧牲二十多人，十多人被捕，只有楊道明、鍾循仁等幾個人逃了出來。

閩贛省和楊道明等人的撤離，讓留守蘇區的陳毅、項英非常著急，可是又聯絡不到他們。

陳毅他們此時已經在信豐的油山地區安定下來，急需和其他隊伍取得聯絡，特別是閩贛省委。有一天，陳毅從一張國民黨檔案中，看到了閩贛省機關和省軍區全軍覆沒，楊道明他們也犧牲了的訊息。

很顯然，國民黨在故意歪曲事實，這是國民黨的一貫作風。打死了二十人，他們可以說是兩百人。

此外不僅是國民黨訊息說他們犧牲了，連當時投敵的一個幹部也說楊道明等人都犧牲了。

於是，楊道明、鍾循仁犧牲的訊息就這樣傳出去了，陳毅等人傷心不已。興國縣把他們作為烈士，記錄在了烈士名錄上。

那楊道明到底去哪了呢？

（三）遁入空門

突圍出來後，為了不引人注意，楊道明化名為謝長生，鍾循仁化名黃家法。他們兩人一路往永泰縣西面走去，他們走在路上發現了一座寺廟，名為九座寺。

他們本打算在寺廟借住一晚，但是寺廟的法師見他們二人不是本地人，怕來路不明引起麻煩，就讓他們去暗亭寺。

他們來到暗亭寺後，主持品香法師見他們兩個人不像是要出家的，不打算收留他們。經過再三懇求，品香法師人還是心善的，將他們留下了。

楊道明他們來到寺廟只是為了暫時躲避，他們如今根本不知道去哪，周圍都是國民黨和保安團，一旦出去被發現了很容易被抓，所以他們選擇寺廟作為棲身之地。

在寺廟待了兩個月後，1935年8月2日，那是楊道明一生的轉折點，那天他出家了。

剃度的儀式由一位法師舉行，當法師為他剃度完後，向他祝賀。楊道明卻雙手合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誰能夠想到，幾年前參加革命的楊道明，如今卻在暗亭寺出家了，此時他不過才25歲，正是大好的青春年華，他那時的心情恐怕我們是理解不了的。

出家後，他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儘量不與人說話，也不和他們交談，可這一切主持品香法師都看在眼裡。在相處了一段時間後，楊道明認為品香法師心地善良，不是壞人，就把自己的身份告訴了他。

沒過多久，品香法師就去世了，1939年，楊道明當上了主持。

楊道明本以為佛門是一塊清淨地，可以躲避世間的戰亂與糾紛。他打算就這樣在那裡隱姓埋名，過完這一生，可樹欲靜而風不止。身處亂世，又哪來的清淨之地？

1944年，一股土匪搶劫了寺廟，掠奪了寺廟內的財產，還把楊道明綁在了大樹上，隨後向他連開三槍離去。萬幸的是，這三槍都沒有打中要害。

楊道明用牙齒咬斷了繩子，然後逃回了寺廟，立即被抬到了醫院治療。解放之後，他又去省立醫院把左手打斷的筋接上， 並取出了子彈。

這一次，楊道明可以算是死裡逃生，幸好他的命大，不然恐怕也沒有後面發生的事了。

可是事情遠遠沒有結束，躲在寺廟的楊道明又遇到了一件生死之事。

1945年，永泰縣游擊隊殺死了該縣保安隊一名隊長。永泰縣警察局自然不會放過犯人，在全縣開始緝拿嫌疑犯。他們把一些懷疑的物件全部抓到監獄，也不管他們有沒有罪。

楊道明作為一個寺廟主持，竟然也被抓進去了。警察懷疑他曾經參加過紅軍，可是卻拿不出什麼證據。他們審問了楊道明幾次，也沒有問出什麼。

他們又不願意放了楊道明，就把他輾轉各地關押。在被關押了一年多後，永泰等地的佛教界人士聯名為他擔保，才把他救了出來。

此後，他更加不過問世事，一心就待在寺廟求佛問道。直到國民黨敗退臺灣，他的心才慢慢安定了下來。

（四）烈士復活

隨著國民黨在戰場上節節敗退，人民解放軍解放了越來越多的地區。1949年8月，永泰縣也解放了。

10月1日，當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宣佈新中國成立時，楊道明的內心五味雜陳。

他還記得當初毛主席對他說過：“鬥爭是長期的，早晚有一天，紅旗會插遍全中國！”

沒想到這一天真的實現了，楊道明此刻多想寫一封信告訴毛主席告訴自己的狀況。可是一番糾結之後，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想：自己當年沒有好好完成毛主席交給自己的任務，出家當了和尚，這麼多年沒有和黨組織聯絡。如今革命勝利了，就來聯絡，別人會怎麼想？

於是他就安心待在寺廟裡，沒有告訴別人自己的身份。但是，楊道明沒有忘記當初自己在紅旗下的誓言，沒有忘記自己以前的革命經歷，紅軍的血液依然在他心中流淌。

他決定，既然不向組織說明自己的情況，那也要默默為新中國貢獻自己的力量。建國之初，全國開始土地改革，楊道明主動為土改工作隊抄寫土地冊。

他還在寺廟周圍積極開荒種地，每年都向國家繳納糧食，還幫著當地政府以及周圍百姓抄寫一些東西。

楊道明就一直這樣過了十多年，這期間，他一直下地幹活，儘量多種些糧食，為國家多做點工作。雖然他以前是內務部部長，閩贛省主席，下地幹起活來可一點也不賴。

本以為這一輩子就這樣在寺廟過去了，也沒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可是，一場動亂打破了他的願望。

1966年，楊道明被人舉報，說他來歷不明，一夥人衝進寺廟，讓他交代“歷史問題”。萬般無奈之下，楊道明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並寫了一封信給興國方面，希望有人能證實他的身份。

一切彷彿都被安排好了，當初楊道明的二哥出家躲避國民黨抓捕，活了下來。在解放後，他還俗了，在興國縣人事局工作，而這封信他正好看到了。

楊道明二哥驚喜萬分，他立刻向組織上說明情況，並給永泰地方寫了一封信，證明了楊道明的身份。

曾經死了的“烈士”突然復活了，楊道明還活著的訊息立刻就傳開了。

興國方面馬上派人和楊道明取得了聯絡，江西省民政廳派人到永泰，準備接他回來任職，福建方面也派人勸他留下來。但是不管兩方怎麼說，楊道明仍舊待在寺廟，不願還俗出山。

（五）貢獻餘生

雖然楊道明沒有還俗出去工作，但他依然為社會主義做了不少的貢獻。

十一屆三中全會後，上級領導對他的問題進行了調查，對他做出了公平客觀的評價，認為他在革命時期做出了一定貢獻，進入寺廟修行後，對黨也一直很擁戴，為團結人民、建設新中國做了不少的工作。

後來，組織上還給楊道明安排了省政協委員，省佛教協會副會長、顧問，永泰縣政協常委、縣佛教協會會長等職務。

不僅如此，省民政廳、縣政府還每月給他補助，對他的生活給予了周到的照顧。

楊道明對這一切非常感激，他更是把自己投入到了建設之中。他協助黨和政府落實宗教政策，帶著寺廟眾人開展生產勞動，他自己更是種田幾十年。在他的帶領下，寺廟實現了自給自足。

他還帶領眾人，聯絡周圍群眾，籌集資金對附近這些寺廟進行了修復、保護，讓這些寺廟重新煥發了生機，吸引了眾多遊客前來遊玩。

不僅如此，他還非常重視慈善事業。平時在寺廟提倡節儉，把寺廟和自己節省下來的錢用來做慈善。在他的主持下，修建了幾條通往寺廟的公路，大大方便了村民上山拜佛。

他還為當地學校捐款捐物，發生了什麼災難，他帶頭為他們捐款，開展救災活動。楊道明還長期為6位孤寡老人每月送去補助，讓他們得以安享晚年。

楊道明在當地的事蹟慢慢就傳開了，直到1986年，少將鍾國楚來到了福建，聽說了楊道明還活著，他立刻就要求前往永泰，見一見這位老首長。

楊道明怎麼就是鍾國楚的老首長了呢？

當時紅軍主力長征後，閩贛省所屬的十八、十九團還有省委工作組被留在閩贛邊界開展遊擊鬥爭。而此時，鍾國楚就在十八團，楊道明是閩贛省主席，自然就是鍾國楚的老首長。

當時，他也在寧化一帶和敵人作戰，後來前往閩西，和紅九團會合，繼續開展遊擊鬥爭。

楊道明得知鍾國楚要來探望他後，激動得一夜睡不著。第二天一早，天剛矇矇亮，他就走出了寺廟，一步一步走去縣城。

當縣委的車子前去接他時，他早已到達了縣委。雖然進入佛門幾十年，但他多想見到自己以前的戰友啊，那一段革命歲月在他的腦海中久久不能忘。

鍾國楚不僅曾經是他的下級，兩個人還是興國老鄉。楊道明多想跟他聊聊家鄉的情況啊！聊聊當年那些戰友現在的狀況啊！

想到這些，楊道明怎麼能不激動呢？

兩人見面後，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時間已經流逝了五十多年，他們這對戰友終於見面了。

鍾國楚來到這裡後，待了兩天，這兩天的時間裡，他們兩人聊了許許多多。兩位老人都是七十多歲的年紀，他們的交談中，涵蓋了太多革命生涯的酸甜苦辣。

在分別的時候，兩個老人都依依不捨，老淚縱橫。

臨別前，鍾國楚還對楊道明說道：“我有幾點希望與你共勉，第一，希望你在佛教事業上繼續努力，多做貢獻；第二，希望這次閩贛黨史研究你也參與進來，提供建議；第三，爭取長壽，為人民多服務一段時間。”

離開的時候，他們沒有行軍禮告別，也沒有握手或者擁抱，而是雙手合十告別。從他們的眼中，都能看出他們在相互鼓勵，相互祝願。

這一刻，再多的感情也無需用言語明說，他們都懂。

1999年5月14日，楊道明因病在永泰縣長慶鎮能仁寺去世，享年8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