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冊《華夏之路—文物裡的中國通史》就擺放在我的案頭,一頁頁輕輕揭起,就彷彿徜徉在一條悠遠漫長且從未間斷的華夏文明之路上。這套由朝華出版社出版的大型普及性圖冊,以國家博物館的通史陳列為基礎,把中華大地上“百萬年人類史、一萬年文化史、五千多年文明史”,以考古證史、文物說史的方式集中呈現在讀者面前。論圖片之美觀,解說之精彩,編排之活潑,印刷之精美,近年出版的文物考古圖冊類圖書鮮有可與其媲美者。但這套書最大的亮點尚不止此,更在於其中囊括了大量國博館藏珍貴文物,唯有這些如珠如玉的珍貴文物串聯起來的歷史,才更能彰顯華夏文明的燦爛輝煌。
中國有一百多萬年的人類發展史。該書收錄的元謀人、北京人、金牛山人、山頂洞人等的牙齒、頭骨、石器、裝飾品等,正是中華大地上早期人類和“現代人”活動的見證。
中國有兩萬年的陶器製造史。該書收錄的江西萬年仙人洞遺址出土的繩紋陶罐,是世界上最早的陶容器,是因炊煮食物的需要而發明,可見華夏先民“以食為天”的觀念由來已久。
中國有上萬年的農業發展史。該書收錄的湖南澧縣彭頭山遺址夾雜炭化稻殼稻穀的陶器,河南郟縣水泉遺址的鋸齒形石鐮,浙江餘姚河姆渡遺址的骨耜,所承載的“南稻北粟”農業史已有八九千年。近年還在南北方又發現距今一萬年以前的水稻和黍、粟作物栽培證據。
中國有8000多年文明起源史。該書收錄的河南新鄭裴李崗遺址的四足石磨盤,費時費力琢磨出並無多大實用功能的四足,透射出裴李崗社會的不凡氣質。後來在舞陽賈湖等遺址發現的含石子帶字元龜甲、“規矩”形骨器、骨律管(骨笛),以及排列整齊的“族葬”墓地等,顯示裴李崗時代已出現八卦數卜、觀象授時、敬天法祖等華夏文明的核心要素,已進入華夏文明起源的第一階段。距今7000年進入仰韶文化前期,文明因素持續積澱,該書收錄的陝西寶雞北首嶺遺址的小口尖底瓶、小口細頸壺、船形壺等,裝飾黑彩,罕見珍貴,蘇秉琦認為這類器物屬於祭祀用的酒器性質。該書收錄的西安半坡遺址彩陶盆上面的人面魚紋和魚紋,描繪的可能是魚龍類的祭祀崇拜物件。該書收錄的北首嶺遺址的尖底彩陶罐,以其代替人頭入葬,上繪“山”形等字元,也當有原始宗教深意。此外,浙江餘姚河姆渡遺址的象牙鳥形器、骨哨,瀋陽新樂遺址的煤精製品等,也都是那個時代具有代表性的藝術品。
文化上的“早期中國”和社會的複雜化可追溯到6000年前。該書收錄的河南汝州閻村遺址的“鸛魚石斧圖”,所繪“石斧”裝飾講究,當為象徵軍權的“鉞”。正如嚴文明所說,這是一幅描繪鳥部族戰勝魚部族的紀念碑性圖畫。我們甚至認為,這有可能為仰韶文化廟底溝型別人群一度戰勝半坡型別人群的真實反映,其重要性可以和象徵上下埃及統一的納爾邁調色盤相提並論。半坡型別和廟底溝型別,一個流行魚,一個鳥最多,魚(龍)、鳥(鳳)應當分別是他們所對應部族的崇拜物件。該書收錄的陝西渭南華州太平村所出鷹形陶鼎,其神駿姿態儼然就是充滿活力的廟底溝型別人群的寫照。距今6000年左右,晉、陝、豫交界地帶的廟底溝型別對外迅猛擴張影響,使得整個仰韶文化的面貌空前統一,對周邊地區也產生很大影響,使得中國大部地區文化交融聯絡為一個文化共同體,“早期中國文化圈”或文化上的“早期中國”誕生。廟底溝型別出現幾十、上百萬平方米的大型聚落、數百平方米的宮殿式建築、大型墓葬,表明社會開始了複雜化程序,進入華夏文明起源的第二階段。在其帶動之下,周圍地區也陸續開始了文明化程序。
中國有5000多年的文明形成史。甘肅慶陽南佐600萬平方米的仰韶文化大型環壕聚落、大型夯土祭臺、大型宮殿式建築,浙江餘杭良渚600萬平方米的良渚文化古城、大型水利設施、豪華墓葬,分別為黃土高原和長江下游地區已經進入早期國家或者文明社會的明證。黃河、長江和西遼河流域其他地區此時也都已經進入或者即將進入文明社會,當時是一個“古國”林立的時代。該書所收良渚等遺址的璧、琮、鉞、三叉形器、冠形器等精美玉器,以及黑陶尊(壺),有的上面還帶有神龍徽記,既體現良渚玉器、陶器等製作的專業化,也是良渚複雜意識形態的反映,其中的璧和琮被認為是祭祀天、地的禮器。良渚的繁榮建立在發達稻作農業的基礎上,良渚已有中國最早的犁耕,該書所收石破土器,或為組合式石犁的一部分。書中大汶口文化和龍山文化的白陶鬹、黑陶杯、黑陶帶蓋罐(罍)、彩陶背壺、刻字元陶尊、玉鉞、象牙梳等,品質高貴,基本都是大型墓葬的隨葬品;紅山文化的龍形、斜口筒形的玉器,以及彩陶器、女性雕像,意蘊深遠,主要見於牛河梁等大型祭祀遺址的大墓當中;這些反映出黃河下游和西遼河流域較高的文明化程度。此外,淮陽平糧臺遺址的陶排水管道,石家河遺址的動物形小陶塑,則是中原和江漢地區龍山時代城邑發展、祭祀活動盛行的證據。
華夏文明是有中心的多元一體結構。該書也收錄了不少周圍地區文物,既體現出自身特色,也反映和黃河、長江中下游地區的有機聯絡。仰韶文化發展到甘肅西部、青海東部和四川西北部以後,地方特色增強而形成馬家窯文化,該書收錄了馬家窯文化馬家窯型別最為精彩的渦紋罐,半山型別的渦紋、鋸齒紋陶罐,以及馬廠型別獨一無二的裸體雙性浮雕彩繪壺。其他如西藏昌都卡若遺址的陶罐,顯示源自仰韶—馬家窯文化的人群早在5000年前就登上青藏高原定居的事實。福建閩侯曇石山遺址的陶釜為東南沿海地方特色,而石鉞則為長江下游文化因素。
華夏文明從來就不是封閉的,距今5000多年就開始了真正的中西文化交流。該書所收甘肅東鄉林家的馬家窯型別青銅刀,為中國最早的青銅器,可能受到過西方更早的青銅器技術的啟發。青海大通上孫家寨馬家窯型別的舞蹈紋彩陶盆,也可能受到過西方舞蹈藝術題材的影響。此時在甘肅天水等地還出現了源自西方的綿羊和黃牛。源自中國的粟、黍和中國風格的彩陶也逐漸向西傳播。我們曾將絲綢之路前早就存在的中西交流通道稱為“彩陶之路”。
以上僅是對第一冊內容的簡單回顧。之後各冊,從夏商周“王國”時代,到秦漢以後各個皇朝時期,文物精品琳琅滿目、異彩紛呈,層次遞進地展現出華夏文明連續發展、多元一統、開放包容之特徵。一書在手,就可以在藝術享受中盡攬華夏文明風采。
(作者:韓建業,系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