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史吉鵬
老孫五十多歲,中等個字,很瘦,黑黢黢的臉。
他喜歡抽菸,通常都是抽自己卷的紙菸。總是在抽菸的時候,兩條濃眉下的大眼睛能水靈靈泛出光來。每當這時候,工地上的工人會說:“老孫想老婆了,你看,都哭鼻子了!”然後哈哈哈地笑。跟老孫熟悉了,他告訴我,他卷的旱菸的菸葉子是自己種的,勁兒太大,吸得又猛,眼淚是煙燻出來的。我說你吸菸不能小口慢點。他說習慣了,菸捲一拿到手上,就好像喜歡喝酒的人見了酒一樣,忍不住啊!
我們是在一家縣級建築公司工作。我是工地上的鋼筋工。老孫是小工,乾的活很雜。工作單調,總得找點樂趣,老孫老實巴交,自然就成了眾矢之的。老孫日常行為上也的確一些讓人開涮的習慣,比如說一下班,他就會去工地周圍的垃圾桶裡撿一些廢品站收購的紙盒子和鋼筋頭。有一次還被一個專業翻垃圾箱的有點兒瘋癲的人罵了。他撿得東西少或者時間關係沒來得及拿去收購站,就臨時放在工棚附近。有幾次,有好事的工友把老孫費盡辛苦撿回來的東西全扔到公路邊,被那個有點兒瘋癲的人拿走了。老孫對這些事心知肚明,可是一點兒不發脾氣。老孫起夜。大家就起鬨說老孫是不放心廢紙盒子,巡夜去了。
老孫並不在工棚裡邊吸菸,但是大家還是說一進工棚總感覺烏煙瘴氣,就是老孫的旱菸弄的。起初老孫也解釋說自己從沒在工棚裡抽過煙,但是工友說你的土菸葉子早就把你整個人給薰陶了,你往哪兒一站,哪兒就烏煙瘴氣。雖然誇張,倒是給說對了,老孫身上總是有一股子怪味兒,不單單是汗臭,還混合著別的氣味,比汗臭還難聞。我覺得這跟老孫鑽垃圾箱有關係。老孫自己說總是衣服洗得不及時的緣故。他知道緣故,卻不改正。有人說老孫是不捨得用洗衣粉,我倒是覺得他沒有時間。他真的很忙,忙著做工,還有兼職給周圍幾個門店晚上裝卸貨,然後還有撿破爛。但是老孫並不是一個刻薄的人。我跟他還合得來,一起坐過幾次公交車。只要車上有站著的人,不論年紀大小,老孫都會站起來到下車口那兒去,好像下一站就要下車。第一次看見老孫這樣,我覺得納悶:路還遠著呢,他怎麼就站起來了呢?他讓出來的座位,就會有剛上車的乘客坐上去。後來,我才知道老孫是在讓座。
他出門抽菸,菸蒂都是扔進垃圾箱,如果周圍沒有垃圾箱,他就拿著那個菸蒂,不管走多遠,也不會隨手扔掉。上公交車趕上人多的時候,他就往後靠,最後一個上車,慢慢悠悠不慌不忙的。有一次,還是在公交車上,人多,大家都站著,一個婦女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小男孩手上拿著一個一米半長的風車,還有一隻氣球,搖搖晃晃的。老孫跟小男孩說:“來,叔叔幫你拿著。”然後示意小男孩雙手扶著扶手,別摔倒了。小男孩的確有點站不穩,他的媽媽一手提包,一手還拿著小男孩的外套,自顧不暇。小男孩信任地把風車和氣球交到老孫手上,騰出兩隻小手好好地握住扶手。小男孩的媽媽立刻對男孩說:“快,謝謝叔叔!”男孩就仰臉對老孫說:“謝謝叔叔。”老孫連連說:“沒事沒事。”那時候,老孫的眼睛裡就亮閃閃地泛出光來,好像他抽菸時候。我當時就站在老孫身旁,自愧不如。也正是由於這些事,我對老孫很是尊敬。
老孫大約也是感覺到了我對他的敬意,對我也格外好。每次回家,捎回來的土特產,比如醃製的鹹菜,還有地瓜幹,他就分給我吃,有時候就敞開心扉跟我聊起來他的家。他說他三十多歲才結婚,娶了一個有點弱智的妻子,但是兒子很爭氣,考上大學了。他說他老婆是後天生病腦子才不好使了,所以兒子不受影響,很聰明。這些年為了給老婆治病,家裡沒啥積蓄,兒子考上大學了,每每捉襟見肘,只好捨棄了種了半輩子的莊稼地,出來打工。我也理解了老孫為什麼總是吃最便宜的飯菜,為什麼要去撿拾垃圾,還有兼職做裝卸工。我忽然問老孫:“你眼睛裡閃光,不是煙燻的,是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吧?”老孫就笑了,點點頭,黑眼珠亮起來。說實話,老孫長得不醜,因為瘦,還有深鎖眉頭的皺紋,還有太陽的顏色太重,不然,你可以看出來,他是一張好看的四方臉。他臉上時常表現出來的憨憨的,甚至可以說是唯唯諾諾的表情,別人會認為是傻氣,我卻覺得這裡邊一點兒也不少傲氣。他有自傲的資本,我覺得,老孫深以他的兒子而驕傲。
有一天,我晚上加班,第二天休息。第三天去工地,沒看見老孫。我也沒在意,工地上有時候需要去別處拉材料,老孫經常以裝卸工的身份隨車外出。又過了一天,還是不見。我想該不是老孫家裡有急事請假回家了吧?那段時間工地很忙,沒有特殊事情工頭根本不會准假。我擔心是不是老孫的妻子生病了,就去打聽,卻是老孫自己辭職了。工友悄聲告訴我說:“工地上沒有了一臺電機,公司追查,有人舉報說是老孫偷去賣了。”我說:“老孫承認了嗎?”工友說:“他不承認能行嗎?”我說:“這怎麼說?”工友哈哈一笑,說:“有人舉報,懂吧?舉報,就是已經看見了!”我著急問:“那怎麼處理的?”工友說:“公司的意思是不報警,因為報警對公司的信譽也不好,就內部處理一下。老孫也同意了。”工友稍停,接著說:“大約罰了老孫一個月的工資,然後老孫就辭職了,當天就捲鋪蓋走了。”我說:“老孫不會幹這種事的!”我腦子裡顯出來老孫憨厚氣的一張臉。他跟我說:“我兒子也是大學生了,以後啊,我更要好好做人,不能給他臉上抹黑!”
工友說:“我也覺得這事不是老孫乾的。那麼一臺大電機,上百斤重呢,老孫能找著誰給他幫忙?不過,他倒是承認了,這怎麼說呢?唉,”工友嘆口氣,接著說:“其實吧,老孫這人不討人厭,人走了,咱們才知道他的好,你看工棚裡邊熱水壺裡的水,老孫在的時候啥時候缺過水?那地面,桌子,不都是老孫抽空收拾的?老孫這一走,水壺也空了,工棚裡塑膠袋子,泡麵袋子到處是,菸蒂菸灰更不用說了,整天價烏煙瘴氣的……”
晚上,工友都去喝酒了,只剩我一個人在工棚裡。我忽然記起來早些時候,我經歷過的一件事。那還是我剛進這個工地,晚上有時候睡不著,有一次就走出工棚溜達,看見工地電工跟巡夜的保安員往工地外面運幾扇拆下的舊的鋁合金窗。我覺得一定是哪個工地急需吧,還過去幫忙。保安員當時對我說:“這是老闆要用呢,你知道就行了,別對外人說。”我點點頭。後來就聽說工地上被盜了十幾扇舊的鋁合金門窗。
我夢醒似地站起來衝出工棚。外面慼慼黑夜,烏青的天上若隱若現幾顆星星,沒有月亮。我衝動的心一下子就熄火了。是的,即便我把這件事報告給工頭聽,又能說明什麼?又能證明什麼?老孫手頭不檢點,早在工地形成一個共識,但凡工地有什麼東西找不到了,大家都會說:“嗨,該不是讓老孫拿出去賣了吧?”大家都認為他連垃圾箱裡的鋼筋頭和廢紙盒子都那麼在乎,一小塊一小塊拾出來,工地上值錢的東西多了去了,他就不熱心?
整個工地,有幾個人會像我這樣瞭解和信任老孫?而我,又怎麼可能為了老孫去得罪工地電工還有巡夜的保安員?而且,即便我說出去,又有誰會相信我說的話?老孫也是經常夜裡出去溜達的人。他說他覺少,晚上出去溜達會兒,再回來反而睡得著,他就沒有遇見那樣的事?
老孫,再沒有見。我祝福他已經過上了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