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柴家村時，我見到一個女人，蓬頭垢面，拄著一根柺杖，頗為吃驚，心想：“這不就是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嗎？”與祥林嫂不同的是，她並不悲觀，整日嘻嘻哈哈的，皺紋滿布的臉上總是帶著笑容。
她頭次見到我也很吃驚，圍著我轉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會兒，才嚴肅地問：“你是誰？來我們村幹什麼？”我不願回答她，匆匆而去，她還跟著我追了一段路，但追不上我。她在後面指著我說：“幸虧你跑得快，跑得不快，看我用柺杖敲你的頭麼？陌生人，我家的雞不見了，就是你偷的。”
後來，我一打聽，原來她就是村裡的瘋婆子銀珍，平日什麼事也不幹，就是在村裡亂轉。她有兩個兒子，但都不願理她，她獨自住在一個小房子裡。她是怎麼瘋的，沒人說得清楚，有的人說是因為她老公走得早，孤單寂寞久了，也就瘋了。
按年齡來講，我們應該尊稱她奶奶，但我們都有點怕她，見到她就想躲開，從沒叫過她奶奶。大家說她不會打人，也不會罵人，只是外表有些嚇人，根本不用怕。
對於我們這些從外地來的知青，她充滿了好奇，每天都要在我們宿舍周圍轉一轉，嘴裡還嘟囔個不停。
這天中午，我們正在吃飯，她拄著柺杖又來了，靠在門邊往裡瞅。看見她那髒兮兮的樣子就吃不下飯，我朝她揮了一下手，示意她快走，可她就是不走，還笑眯眯地問：“小夥子，你們今天吃什麼菜呀？想吃我做的辣椒醬麼？可香了，可下飯了。”
沒人理會她，她以為我們沒聽到，又說：“想吃我做的辣椒醬麼？可香了，可好吃了。”
“不想吃，不想吃，快走快走！”有個知青很不耐煩地又衝她揮了一下手。
“不吃！”她有些落寞地走了。
“敢吃她的東西，不吐三天才怪。”那個知青說，“見到她，飯都可以省下一碗來。”
沒想到的是，我們飯還沒吃完，她又來了，手裡捏著一個玻璃罐子，裡面裝的是辣椒醬。
“嚐嚐麼？可香了，可好吃了。”她站在門口，不敢進屋。
她很想讓我們嚐嚐她的辣椒醬，但誰又下得了嘴呢？不過，她的心意真的讓人感動。我走了過去，對她說：“奶奶，我們都不喜歡吃辣的，怕辣，你留著自己吃吧。”
聽到我這麼說，她抹起了眼淚，我還以為沒吃她的東西她傷心呢，解釋說：“奶奶，我們真的怕辣，不信你看看我們吃的菜，沒一道放了辣椒。”
一旁的知青也看不下去了，從桌上端來一碗青菜給她看，說：“奶奶，你看，是不是沒有放辣椒？”
其實，我們喜歡吃辣椒，桌上就有一碗青椒，只是不想吃她的辣椒醬故意這樣說的。
“你們叫我奶奶，還從沒人這樣叫過我，都叫我瘋婆子……”她又抹把了眼淚。
此時，我的心情沉重起來。的確，在柴家村沒人尊稱過她，當面背後都是叫她瘋婆子。她也想得到大家的尊重，一聽到我們叫她奶奶就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太可憐了。
當我請她到屋裡坐坐時，她謝絕了，說要回去吃飯，就用辣椒醬下飯。
臨走時，她還特意看了下窗臺，窗臺上晾著我們穿的沾滿泥巴的解放鞋。
傍晚時分，我們拖著疲憊的身子收工回來，發現窗臺上晾著的幾雙解放鞋不見了。之前，也有知青丟過鞋子，考慮到和村裡人相處要融洽，丟雙鞋是小事，也就沒有聲張。現在，我們一下子丟了好幾雙鞋，再不聲張下次還會丟，買鞋子也買不贏。
大家經過商量之後，決定去找隊長說明此事，要他開個會，警告一下那些小偷小摸的人。我不贊成這樣做，覺得村裡好人還是多，平時我們得到過他們不少關照，不能因為幾雙鞋子的事讓村裡人互相猜疑，影響不好。大家都覺得我說得在理，反正那幾雙鞋子都穿了一年，也該換了，丟了就丟了，就當是做了個人情送給需要的人穿，買新的算了。
這件事情我不贊成找隊長，只因我心裡知道，拿走我們鞋子的不是別人，正是瘋婆子。她中午送辣椒醬給我們吃，臨走時用眼睛特意看了一下窗臺上晾著的鞋子，結果下午鞋子就不見了，不是她還是誰呢？估計上次丟的那雙鞋子也是她拿走的。
之所以我不把心裡的猜測說出來給大家聽，是因為我覺得瘋婆子可憐，她想要那幾雙鞋子就拿去吧，我們沒必要放在心上。
晚上，不管人有多累，我都有寫日記的習慣，把自己每天的勞動心得記錄下來，把在農村的人和事的感受抒發一番。鞋子丟了，我在日記本上寫下了一段這樣的話：
我明明知道我們晾在窗臺上的解放鞋是被誰拿走的，但是，不想說出來。一個農村的女人經受了很多苦難，伴侶去世得早，兒子又不願搭理她，她的情感世界一片空白，她是一個可憐的瘋女人。從她給我們辣椒醬吃這一點來看，她的內心是善良的，希望幫助別人，也希望得到別人的理解。我們叫她一聲奶奶，她竟然感動地流出了眼淚，這就足以證明她多麼渴望人間的溫暖和愛啊。銀珍奶奶，你拿走我們的鞋子，我們不怨你，真的。
令我們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那幾雙丟失的鞋子又在窗臺上出現了，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再細看那幾雙鞋子，不僅上面的泥巴洗乾淨了，鞋面上一些破了的小洞還用針線縫住了。
這不是有人來偷我們的鞋子，而是有人來幫我們洗鞋，這個做好事的人到底是誰呢？別人猜不出來，但我知道一定是銀珍奶奶做的。
只是，大家都不相信銀珍奶奶這個瘋婆子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因為她神志不清，沒有完整的思維邏輯，瘋瘋癲癲，什麼事都是直截了當，怎麼可能做好事不留姓名呢？
正在這時，有個大媽跑來神秘兮兮地對我們說：“小夥子們，你們是不是丟了鞋子？告訴你們，我親眼看見那個瘋婆子在河邊洗鞋，有好幾雙，估計就是你們的。這事我本來不想說出來，說出來她的兩個兒子會怪我多嘴，但是，不說出來，你們也會懷疑是我們村裡其他人偷的呀，所以，我想了想還是要來跟你們說一下。你們去問她要，警告她下次不要再拿別人的東西了，還有，向她兒子也說一下，她兒子一開口，她就怕得要命，有用的。”
“謝謝大媽，我們沒有丟鞋子。”我說。
“那……那她洗的那些鞋子是誰的呢？”大媽很是疑惑。
“我們的，她幫我們洗呢。也沒人要她幫忙洗，她自己拿去洗的，還幫我們把破了地方縫好了。”我解釋說。
大媽明白過來了，說：“真是個瘋婆子，沒人求她的事她也要做，害得我還以為她偷了別人的鞋子，思前想後了一個晚上。”
銀珍奶奶幫我們洗了鞋子，我們故意裝作不知道，看她怎麼來向我們表功，只是，見到我們她從不提此事，好像從沒發生過一樣。
“奶奶，謝謝您幫我們洗了鞋子。”這天，我送給了她一包紅糖，說，“奶奶，拿著，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孝敬您。”
她手裡拿著那包紅糖，眼淚又下來了，說：“我沒有幫你們洗過鞋子呀，你們記錯了吧。這糖我不要，我不要別人的東西，我喜歡吃辣椒醬，可香了，可下飯了。”
她做過的事她不記得，她只是憑著本能在做事，讓我想起了一句話：人之初，性本善。看著她憔悴的面容，佝僂的身軀，拄著柺杖佈滿青筋的手，我的心又酸又澀。
在此，我想多說一句：請大家善待每一個像銀珍奶奶的老人，他們的心單純、友善、充滿了愛，他們的心才是我們追求的心啊。
20210925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