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柚子陳柚子
父親想讓我替姐姐入宮,我應了。
侍寢的那夜,聖上只看了我一眼便嘲諷的牽起嘴角,道:“朕賣李虢一個面子,留你一條命,日後也莫要再出現在朕眼前了。”
我平靜的向聖上叩首謝恩,替人入宮這種伎倆被發現了本就是砍頭的罪,而今想想也算是我鳩佔鵲巢佔了便宜。
畢竟在許多人眼裡,潑天富貴近在咫尺,老死宮中又算的了什麼。
一
同所有南昭世家大族的高門貴女一樣,我要服從家族的安排,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再到婚嫁,甚至於我的人生,便都是不由己。
我不曾有怨。母親是父親的妾室,至於我,或許是這相府女兒中的一個特殊存在,旁人不知,父親也絕口不提此事,可母親未曾向我避諱,她的的確確是在進府前便有了我。也可以換一種說法,是父親收留了我們。
七歲之後,母親沒了,而我養在了夫人膝下。我也該叫她一聲母親,她對我並非不好,她對父親所有的孩子沒有過偏袒,亦未有過苛待。她或許比任何人都更像一個當家主母,我想。
我以為我,甚至於我的姊妹會順從的過好父親母親為我們安排的人生,然而沒有。變故不在於我,在於我的長姐,李景玉。
長姐待我極好,故而那日……
我眼看著長姐從後院的狗洞裡爬出去,沾了滿身的稻草,而我有些吃力的遞給她包袱,還有一把長劍。
長姐讓我同她一起走,她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對我說:“小青玉,與其在這沒有半分親情的大宅子裡做一個牽線木偶任人擺佈,便不如餓死在外面也要活出個人的樣子。”
長姐常年習武,手上的繭子磨的我有些疼。
我忘了我是怎麼拒絕長姐的了,大概是那種放不下榮華富貴的蠢貨醜態,硬生生的把長姐頭也不回的氣走了。
我望著長姐漸行漸遠的瀟灑背影,也只願日後能得一再相見之時。
我拂了拂衣袖上的草,去了父親的書房。左右並無小斯,我輕輕的敲了敲門,門便自己開了。
父親正在案前提筆不知寫的什麼,見我進來無一絲驚訝,眼皮也沒抬一下的問了一句:“走了?”
“走了。”
我未曾想要瞞父親,畢竟在這個府裡,也沒有什麼能瞞過父親,官場沉浮多年,這宅裡的什麼伎倆看不透?
“你又是為什麼沒和景玉一起走了?”父親還是在揮灑筆墨,好像對於長姐毅然離府這事兒並不大關心,對我這個幫兇從犯也不生氣。
我沒說話,只看了一眼父親,而後悄悄低眸看準了有毯子的那塊地方,才利落的跪了下去——不涼,不硌,甚好!
“你很聰明, ”父親自顧自的說,聲音有些漫不經心,“聽說了景玉要入宮的訊息,你知道為父的擔憂也知道她的不情願,你也很大膽果敢,卻又有些心軟,如此入宮後倒也未必是壞事。”
話落,父親終於抬頭看了我一眼,見我臉上沒什麼驚訝的表情,頗有些欣慰的意思,又嘆了句:“真的想好了?否則現在把你姐姐追回來還來得及。”
“父親,你總要捨棄一個女兒的。”
父親聞言手顫了一下,底下的字汙了一片,終於撂下了筆,看向我。
“青玉,相府這些孩子裡,只有你最像我,又最不像我。”
可我終究不是。
生無飢寒,父母無愧於我,更何況長姐待我極好。我向父親行一大禮,而後回了自己的院子。
其實父親的意思並不難猜,他從頭至尾根本就沒打算讓長姐入宮。
這倒也無關長姐的意願,只是顧及長姐的橫衝直撞不顧一切的脾氣性子根本不可入宮罷了。
李家是名門望族,父親位高權重,而今後宮裡有沒有一個如日中天的寵妃甚至於能否位居中宮……根本不重要,或許沒有更好,思慮長遠,盛極必衰的道理有的是前車之鑑。
除去看不得宮門侯府的長姐,一心拔尖的二姐,尚未及笄的四妹,父親眼中性子溫吞又有些小聰明的我,的確是最好的選擇。
二
幾年一度的選秀,今年因著江南水患,便不想再興師動眾,聖上大手一揮選了幾個世家小姐進宮……有心栽花的入不了,避之不及的偏偏被選中,長姐走了。
我便是這樣在三月初三那天進了宮。
與我一同入宮的還有周容華、宜嬪、阮小儀、沈小媛,我倒也是因著父親的官職封了正四品的容華,居延禧宮,主位是賢妃。
可以說我算是運氣極好的。
二公主學走路學的快,現在都可以滿院子跑了,正是淘氣的時候,賢妃每天忙得很也顧不上我,乾脆免了我每日的請安。
皇后娘娘又深居簡出,滿宮的妃嬪只需每月初一十五去坤寧宮走個過場便可了。
故而說實話,這宮中比我想象中的要悶些,可我倒也樂得清閒。
誠如父親所言,若是我入宮也未必是什麼壞事,只是……多少有些挑戰天家權威,就像我配合長姐離府瞞不過父親,父親讓我替長姐入宮也滿不住聖上,只是賭著聖上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畢竟左相的面子也是給得的。
而今約摸著也算是父親賭對了吧,只是場面著實有些不好看。
入宮將近半月,這幾日聖上連著翻了新人的綠頭牌,故而敬事房的公公來宣旨時我並不意外。
緊接著便是沐浴更衣焚香梳妝,如此這般的折騰了好幾個時辰,聖上喜不喜歡不知道,倒是燻的我頭疼的很。
領頭的那位嬤嬤是個上了些年紀的,卻手藝極好,為我挽著髮髻。
可我總覺得這個嬤嬤在打量著我,我有些不著痕跡的皺了下眉。
就這麼一瞬間,嬤嬤怔了一下,手裡的頭髮散落下來。
“嬤嬤,可是累了?那便歇歇,先讓宮女接替一下可好?”我語氣柔和的很,沒有半分不耐。
嬤嬤卻不接我的話,只叫我坐好,手裡的活也沒停。
天色愈來愈黑,我坐進了鳳鸞春恩車,端端正正的被送進了太極殿。
便是敬事房的人這樣細緻繁瑣的裝扮,妃嬪如此體面的進了太極殿,聖上一個不高興,你也得跪在地上,等著聖上開恩,就比如,現在的我。
聖上看見我的第一眼,我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絲毫沒有避諱,也直直的看著面前站著的這個帝王。
三十多歲的男人,從硝煙戰火、朝堂的明槍暗箭走出來的鐵血帝王,不像是文弱的書生,也不似蠻橫的武將,或許這便是天子,萬人之上。
愣過神來,卻看到了聖上眼中的不喜,我極快的跪在了地上,道了句:“聖上萬安。”
實木的地板,猛的跪下便有了咚——的一聲,我疼的皺了眉。
聖上卻看向了別處,只嘲諷的牽起嘴角:“朕不會去計較你到底是李虢的哪個女兒,這是朕賣給李虢的面子,留你一條命,日後也莫要再出現在朕眼前了。”
三
我被送回了延禧宮。
直到走入殿中那一刻,我捏緊的手心才放鬆下來,長舒一口氣,有些頹廢的坐在了塌邊。
無論如何,好歹是可以名正言順的在宮中活下去了。
吱——
寢殿的門好像被風吹開了,我喚了幾聲白鷺卻無人應答,便起了身去關門,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敬事房的嬤嬤?
可看著嬤嬤身邊沒有任何其他人,我便知道估計不是什麼正大光明的事兒。嬤嬤與我擺了擺手,我識趣的噤了聲,側身讓她進去了。
“嬤……”我欲開口,卻被嬤嬤利落的打斷。
“容華是李相爺家的女兒?”嬤嬤見我未搭話,許是印證了心中猜想,又有些貼近我身邊,道:“容華身上若是流著許家的一絲血脈,便更要在宮中立足,為許國公府翻盤,為太后娘娘鳴冤。”
“容華好生護住你的眉眼,這可有用的很……”
這夜我睡得極不安穩,我反反覆覆的夢到母親,我的母親。
夜半醒來,我眼神空洞的望著床頭,阿孃,你是誰,而我又是誰……
許國公府……前朝的許國公府,聖上登基不久就被以謀逆罪誅了三族的許國公府,乃至十多年前病故的太后娘娘……
可這又與我何干?
我究竟是誰?
*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睡去的,只是醒來時心裡亂的很。
漱了口,淨了面,我靜靜的坐在銅鏡前看著自己,不用想也知道,我已然成為了滿宮的笑柄。
侍寢之夜便被厭棄的妃嬪,當真是少有。故而早膳御膳房顯而易見的敷衍,倒也不足為奇了。
今兒個十五,需得到皇后那請安,匆匆用了幾口,白鷺便催著我抓緊些。
出了門便碰見了賢妃,賢妃示意我二公主在殿內還未醒,我識趣的放輕了腳步,跟在了賢妃身側一同去坤寧宮。
一路上賢妃也沒提昨夜的事。
我剛鬆了一口氣,抬頭便看見了周容華。如果說賢妃長的大氣些,那周容華面相屬實尖酸又刻薄。
果不其然……
周容華同賢妃道了安,而後目光便轉向了我,見賢妃臉上沒什麼表情便更大膽了些,開口便道:“呦,這不是李容……”
“閉嘴,滾開,聒噪。”賢妃一把推開了她,也沒看周榮華驚愕的臉,轉頭同我說了一句,“等甚呢?走啊。”而後又嘟囔著:“煩死了。”
我正琢磨著賢妃到底在嫌誰煩的時候,賢妃突然停下了腳步,看著她搖搖擺擺的步搖,我都提好了裙襬就等著她發難時我方便利索的跪下。
賢妃有些神情有些傲嬌,用手撫了撫步搖墜子,接著染著大紅豆蔻的手……指向了我:“你很安靜,我很喜歡。”
……
我又識趣的點點頭……
經過了剛才那麼一個小插曲,這一路倒也沒有不長眼睛的出來膈應人了,我突然感覺自己抱上了金大腿,啊,真好。
但到底耽誤了些時候,我和賢妃到坤寧宮的時候,妃嬪都來的差不多了。
皇后身子不好又常年禮佛,故而坤寧宮殿內檀香和藥香混雜,卻並不刺鼻。
我連同新入宮的周容華、宜嬪、阮小儀、沈小媛幾人向皇后行了大禮,而後緩緩入座。
這時我才抬起頭正視起高位上的這位皇后,皇帝的結髮妻子。於她的身份地位來講,她的穿著實在樸素,於她的權力來講,她又實在低調。
皇后其實並不年輕了,甚至比聖上還要大那麼幾歲,陪著聖上走過腥風血雨,聖上春秋正盛,她卻已然老去。
冗長又煩躁的訓話過後,皇后身邊的姑姑走了過來,向我開了口:“想必李榮華最近也得清閒,過會兒就留在娘娘身邊,陪同娘娘抄些佛經吧。”
我起身應是。
旁邊的周容華提著帕子一笑:“姑姑說對了,恐怕李妹妹日後都清閒的很呢。”
砰——
賢妃拍了下桌子:“捱打沒夠是吧?”
周容華震了一下,屋內的妃嬪實在憋不住,也都提著帕子笑了一下。
……
妃嬪散去後,就我一個人留在了殿裡,皇后娘娘看我良久,最終嘆了口氣,喃喃道:“像,卻終歸不是……”
四
我僅存的理智提醒我,不該問的不要問,不該說說的不要說。就像原來在府中那樣,當一個聰明的啞巴最好不過,因為阿孃說過,只有那樣,才能活的長久。
可……
真的就要這樣不明不白的活下去嗎?
腦中已百轉千回,面上卻要不漏聲色。
皇后轉了轉手上的佛珠,我抬頭正對上了她的目光,皇后的眼神其實很平靜,可能是我太過敏感,我總覺得皇后的眼神裡夾雜了太多情緒。
“娘娘需嬪妾抄錄哪一卷?”我實在憋不住,皇后宮裡清冷的讓人發怵。
皇后見我這樣冒失的開口,似乎有些驚訝,隨即卻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睛又不知為何紅了,道:“宮裡來了個妙人兒啊。”
聲音不再端莊,在這殿裡平白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剛才的那個姑姑見著皇后失態,頗有些趕我的意思,帶我去了偏殿,隨意給我扔了兩本佛經,又告知我抄完直接回宮便好,皇后娘娘身子不爽利,無需我謝恩了,而後便留我和白鷺兩個大眼瞪小眼……
白鷺小小的眼睛裡有著大大的疑惑,我大大的眼睛裡溢滿了驚恐——皇后娘娘怕不是有失心瘋?
我估計著皇后也未必能看,便同白鷺一替一換的可算抄完了佛經,可算是在太陽落山之前回了延禧宮。
白鷺還能強撐著,我是餓的前胸貼後背了,回了宮裡傳膳又幹等著不來,只說過了膳時太久,沒有這樣的規矩。
好一堆狗眼看人低的東西!
入宮分配過來的掌事宮女柳絮提醒著我,賢妃那有小廚房,或許可以借過來一用。
我想想便做罷了,從早晨周意榮那事兒看來,賢妃喜靜,我更不能多叨擾了,不然若是討了嫌,往後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把桌子上僅有的一些硬了的糕點同白鷺分了分,就著涼的茶水吃了,好歹算是填飽了肚子,李青玉啊李青玉,好好的日子怎麼讓你過成了這樣?虧得長姐沒來。
*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著,百無聊賴。
因著二公主活潑好動,和賢妃截然不同,我得了機會便過去帶帶公主,也算是幫著賢妃分分心,討了個好。
多做事,少言語。又因著賢妃的庇佑,小生活也算過的去。
皇后只那日反常,往後幾次的請安裡多是視我為無物,不只是皇后,除了個別挑刺兒膈應人的,大部分的妃嬪也只當看不見我。
一個家世顯赫卻又無辜被厭棄的妃子,同其交好或是交惡都是個棘手的事兒,這宮裡的聰明人太多太多。
就這樣一個月、兩個月……或許從進宮的那一天起,我便有了老死宮中的準備,沒什麼好抱怨的,這世家的女子有幾個能得個自在,不過都是金絲雀籠中鳥罷了。
即使想起那個嬤嬤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和皇后娘娘的反常,我也從未想過聖上會再見我。
可聖上又翻了我的綠頭牌。
就在這麼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天。
五
白鷺在那拔著花盆裡的雜草,自從敬事房來人傳了旨後,這丫頭樂的差點看錯把我的花苗給拔了,一向穩重的柳絮也跪在地上直說小主大喜。
依著我心裡想的其實是驚大過了喜,倒也沒那麼高興。
沒過半個時辰,敬事房又來了人,好一陣裝扮,倒也不知我這次會不會又被遣送回來。
只是我敏銳的發現梳頭的嬤嬤換了個年輕些的,我便開了口:“嬤嬤可知上次為我梳妝的那個老嬤嬤在哪?”
“小主挽這個髮髻是極好的,小主看看。”這個嬤嬤捧起了銅鏡,打的一手好太極。
我顯然是不甘心,還要再問時,嬤嬤卻隔開了旁邊的宮女,低聲說:“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
原來不是不說,只是忌諱。
可……那個嬤嬤看著康健的很,罷了,罷了。
*
那夜我沒再被送回延禧宮。
纏綿過後聖上撫了我的眉,我的臉,仔仔細細的看了我許久,我的慌亂和不安他盡收眼底。
他笑了。
他說要我一輩子不要皺眉,他會寵我一生。
這樣的許諾,每個妃嬪侍寢後,他是不是都要安撫一遍,皇帝啊可真累。
可那夜之後,皇帝似乎在認認真真的踐行他予我的承諾。
兩年裡,我從那個初入宮中無人理睬的容華,一步步成為了李貴嬪、李昭儀,又遷到承乾宮成了一宮主位,再到如今,位分已至從一品夫人,聖上賜號宜昭,接替病重的皇后掌六宮事宜。
幾乎宮中人人見我都要彎上三分的腰再捎帶上三分的巴結。
成為貴嬪那年,梅昭儀尋機會便將白鷺關進了慎刑司,等我趕到時,白鷺幾乎被廢了一雙手。我不顧等級尊卑帶人闖進了重華宮,不知打了梅昭儀多少耳光仍覺不夠。待我去向聖上請罪時,他卻進了我的位分。
成為昭儀時,一日遊園,淑妃趁賢妃沒注意將二公主推下了小池塘,讓二公主受了涼,賢妃沒有證據無可奈何,我卻當著滿園子妃嬪的面一腳將淑妃踹了下去。淑妃後來哭著求聖上做主時,聖上卻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她。
宮中的人精們突然意識到,哦,後宮要變天了。
我越魯莽,越嬌縱,越肆意聖上就越寵著我,反而是我識大體、權衡利弊時,聖上冰冷的眼神讓我害怕。我有時想著聖上是要捧殺我嗎,還是捧殺李家?
然而沒有,聖上對李家的態度仍是那樣,在聖上眼裡我似乎同李家各不相干。
聖上不能做到專寵,因為前朝後宮盤根錯節,可在別人眼裡,這樣的我已然得到了聖上幾乎全部的恩寵,甚至是全部的愛。
像從前那樣就著冷茶水吃硬糕點的日子,宜昭夫人再不會有了。
六
皇后病危。
聖上與皇后多年相敬如賓,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聖上才能想起那個從自己年少時就一路陪著他走過風雨的女人,可一個被忽視半生的妻子會在幾近彌留之際時再接著畢恭畢敬的遷就這個九五之尊嗎?
答案是不會。
我到皇后宮中時,聖上正站在皇后的病榻前,也不知來了有多久,可皇后只當沒看見他,未曾言語。
聖上兀自的向她開口:“朕批了你父親請封你嫡親弟弟的摺子,亦會保住宣平侯府滿門的榮耀。”
見皇后仍無動於衷後,聖上便不再看皇后一眼,向殿門口走去。無論何時,你能指望一個皇帝忍受著天威被挑釁過後再做出多大的讓步呢?
聖上正撞見了門口的我,我本想跟著他一同離開,可聖上狀態看著乏的很,只說不必跟著了,想一個人靜些,而後離去。
我其實有些抗拒見到皇后,具體因何我也說不上來,只是這兩年能避則避,不想同皇后生出什麼事端來。
而今說起來,我的確許久沒見過皇后了。
我稀裡糊塗的進了寢殿,對皇后的印象,我還停留在她衣著樸素卻周身端莊大氣的樣子,故而看見如今躺在床上形如枯槁的皇后,我是震驚的。
她見到我來似乎並不驚訝,終於開了口。
“你來了啊。”聲音有些啞,又幹咳了幾聲。
*
皇后到底沒能熬過夜裡子時,夜裡的喪鐘整整響了二十七聲。
聖上交於禮部全權主持先後的葬禮。皇后頭七那一天,我又找出了那年在坤寧宮手抄的佛經,在安華殿重抄了數遍,一夜未眠。
皇后崩逝,後位便懸了出來,一時間各宮的小動作又活絡了不少,而我便是那個眾矢之的。她們心裡明鏡兒一樣的,只有一同推倒了我,她們才能再爭一爭這個位置。
最初也只是小打小鬧,連我都不理睬,聖上就更不會管。後來也算有些人頗有些能耐,把我本是庶出卻替長姐入宮這件事翻了出來,可見到聖上仍未表態後,多數人便認了命,歇了動作。
直到賢妃把我偷喝了多年避子湯這一事,連同太醫院人證物證一同呈給了聖上。
我既然敢喝避子藥,我就想過這事兒被人扒出來會是什麼後果,我也不怕,可我萬萬沒想到這個人會是賢妃。
賢妃啊,那個我初入宮中便有意無意的給過我頗多關照的人,我甚至想過,她可能是我在這偌大後宮中唯一的朋友。可你瞧啊,這後宮之中最是不能提真心兩個字,對誰都是。
聖上果然大怒。
他衝入我的承乾宮,狠狠的打了我一巴掌,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對女子動手。
他大聲的質問我,可有何處對不住我?
他又說我不過是個養著玩的玩意兒,我哪裡來的膽子忤逆他?
他說,我沒有心。
七
我一直在想,聖上失去了他的妻子,如果再失去我,這個他豢養多年的一個物件,他會很難過嗎?那他的難過裡會有幾分是真正源於我呢?
我禁足時,賢妃是來過一次的。
我看的出來她的愧疚,可那又怎樣呢?大公主不過才十三歲便被遠嫁蠻夷被迫成了南昭的犧牲品,那公主生母是個年老無寵的小儀,拼了性命也見不到聖上一面,更換不回來她的女兒。
賢妃說她最對不住我,可她拼了命也得爭。
她說我還年輕,我同她是不一樣的,我有這張酷似太后的臉,什麼不是唾手可得?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明白,只留我一個人半夢半醒的過了許多年,老嬤嬤知道,皇后知道,賢妃知道,那一開始父親知不知道呢?
可所有人又都在瞞著我,那個嬤嬤回去過後便吞了金,皇后在臨死前同我說了許多,說她多少年前不顧一切的嫁給了還是皇子的聖上,說她不顧一切都愛了聖上許多年,卻獨獨沒說第一次見了我為何那樣的失態。賢妃同樣是在潛邸就跟著聖上的,她也見過太后,她也知道。
所以,父親讓我替姐姐入宮。
因為聖上喜歡上了那個年少封妃的許國公府長女,那個僅比他大了幾歲的庶母,許昭。
父親或許也喜歡了許昭許多年,所以才會在許國公府謀逆許昭心死自縊後,他冒著掉腦袋的危險闖入煉獄一般都許國公府,卻只能救下許昭已有身孕的的親妹妹,我的母親。
我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呢?可能早就知道了吧,母親為人替身,我入了宮也改變不了相同的命運,可世間這樣的腌臢,我的孩子還是不要見到了吧……
我好像裝聾作啞了許多年,可被賢妃這樣大大方方的說出來時,心底還是有一根緊繃的弦,斷了。
太醫說我得的是鬱症。
初時倒也無人在意,後來發現我甚至連從床榻上起身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連聖上都被驚動了。
白鷺求著我向聖上低頭,何苦這樣折騰自己呢?
只要向聖上低頭認個錯,我就還會是那個六宮中人人拜服的宜昭夫人。可惜我不是宜昭,那就讓我再任性一次吧,李青玉只能是李青玉,再不會是別人了。
我身子愈發的差了,我似乎又看見了長姐,她說與其做一個牽線木偶任人擺佈,便不如餓死在外面也要活出個人的樣子。轉而又看見了躺在病榻上的母親,我忽然想起,她也是鬱鬱而終的。
再次醒來時,我看見了聖上坐在了我的床邊,我艱難的偏了偏頭,卻看見了跪了一地誠惶誠恐的太醫。
我想從聖上眼裡看出一絲為李青玉而難過的神態,但沒有,聖上只喃喃的說了一句,為何你同她一樣,都那麼倔……
心死,莫過於如此。
姨母年少封妃,用盡半生替先帝教好了一個兒子,半生沒有一刻活的像自己。聖上便想將所有彌補在一個個替身身上,我的前半生活的戰戰兢兢,別人待我一點好,我都銘記於心。唯有他那樣容忍我的無理,我的嬌縱。
我貪戀過,做錯過,可以後再不會了,來生李青玉只會是李青玉,再不會是別人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