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的秋,那一年我16週歲,虛歲17。這已經是我隨著父母來到這座城市最北部山區的第六個年頭。
偉人揮了揮手,在備戰備荒的熱潮中,家父所在的醫療系統就在這大山深處建了這座功能齊全的戰備醫院,數百個床位。涵蓋了各種醫療科室。
從搬到家屬區開始,我們就再也沒用煤燒飯,因為煤在那個年代也是要憑票而且麻煩。唯一不麻煩的是,背靠深山,那溝溝壑壑,那山山樑梁,遍地的柴禾。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去山上,把它們揹回來。
當然,這種柴草一般分兩類,一類是引火的,基本以枯黃乾脆的樹葉為主,另外一類是火起來之後燃燒的主力,那是真正的棒子柴禾,火力持續,而且成碳之後,依舊保持高溫,大鍋燒飯,柴禾飯的味道就是不一樣。
家裡的柴草基本都是我整回來的,雖然那時候瘦小,但是弄柴草沒問題,尤其是鬆軟的枯葉,用耙子劃拉一網包,塞緊裝滿,然後把草耙子別在網包上方,頭頂著這一網包草大約也就二十斤左右,顫顫呼呼的就頂回家了,一次,兩次,N次……終於把放草的柴禾棚裝滿了。再後來,我老爹覺得松樹下面那些乾枯的松針抗燒,而且有油性,於是上山摟松針,打成一個個半人高,一手差不多能摟過來的松針捆,他負責打包,我負責運輸。說實話,這玩意兒可比草包難扛,因為它比干枯的樹葉沉多了,一次我基本能扛三個,最後,到四個。松針做柴草,燒飯出來的味道帶著一種松香的感覺。
當然,真正的主力是幹棒子,那才是真正的柴禾。當時山裡死樹枯木很多,你只需要把它截成自己喜歡的長度,打成捆扛起走。這就比草包,比扛松樹針難度更大了,這玩意兒硬邦邦的,死沉,一次能扛多少?
但是,這是做飯的主力燒柴,必須在冬季到來之前,儲備好。所以,辛苦也要做。
因為整個家屬區都是採用這種方式,所以,周邊的柴草,枯木很快就被收拾殆盡,於是只能去更遠的山裡。當然,所謂更遠也不是特別遠,也就是多走幾條溝岔,多翻幾道山樑。一般我們都是組團去,幾個,甚至十幾個小夥伴,拎著斧頭,鐮刀,繩子。年輕不覺得累和苦。
那日和父親上山弄鬆樹針的時候,中間累了,坐在山坡上。秋日北方的山坡,陽光散漫在向陽的山坡上,長空飛雲,偶爾會有雁群飛過,這是遷徙的季節,它們要飛躍萬水千山,去溫暖的地方。對面山上已經是層林盡染。喝了一口水,老爹看著我說:我和你媽有點後悔,不該帶你到這裡,你應當留在市內和你哥哥們在一起。你到這裡吃苦了。
我斜靠在一棵松樹上回應著老爹:怎麼可能,你們有五個孩子,我是最小的,我不跟著你們,誰跟著你們?你們年歲大了,身邊怎麼可能沒有我?
老爹說:你也要長大,也要像它們那樣飛。說著老爹揚手指了指天上的飛雁。
我說:你們放心吧,我飛不高,也飛不遠,就挨著你們。
我的話音剛落,卻看到老爹落淚了,他衝著我擺了擺手:能飛多高飛多高,能飛多遠飛多遠,這天啊是你們的。
人生有太多難以明說的東西,我果然一語成讖。轉過年也就是1975年的12月,我17週歲18虛歲的時候,周邊的三線工廠招工,我就走了。但是不遠,每個月單位大假期的時候,都會回到家和父母團聚。這種情況持續到1980年,我們單位結束了三線工廠的使命,整體回遷,而家父的戰備醫院也結束了使命整體回遷,家父作為留守者是最後那批撤離的。
回城之後,當年家母故去,我與家父一直生活在一起,期間他因為腦溢血導致偏癱,我們生活了八年,八年後家父故去,送走他的那一天晚上,我睡了一個最踏實的覺。
再後來,我多少次回到當年家父他們醫院的舊址,回到我曾經的“家”,很多房子都成了斷壁殘垣,我家的石拱房依舊在。我看著破舊的柴門,看著荒蕪的院落,看著曾經放柴草已經倒塌的棚廈,心中有說不出的感覺。
似乎有一種穿越感,好像看到了身材瘦小的母親,蹲坐在大鍋灶前,把我和父親弄回來的柴草塞進爐膛,爐膛內火正紅,滿室都是煙火的味道和菜飯的香氣。
那些火滅了嗎?沒有,他們一直在燒。
2021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