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去,那個天天衝擊鑽敲打的小區
去安置一個新的家,
新的沙發新的茶几新的餐桌新的床和新的姿態,
對陌生人微笑點頭微微彎腰
和新社群老大媽一起構建新的夢想
發個新的願望,我就是個實在的小老頭
人糊弄神糊弄鬼,鬼話連篇還不容置辨
我和你媽都不想去。老舊的男人面對坐著老舊的女人,熟悉的皺紋和床單
藤椅,鋦過的紫砂壺,再拉把藤椅,一壺茶慢慢嘬
沒有豔麗的花,面板不過敏,精神上也不用作出睜大眼睛,努力露出眼白,好奇
這才是我這個年齡應該有的生活,
坐著躺著都能看到
電視裡的大好局面大好形勢大好河山。
確信沒人辜負我,辜負我的歷史,歷史裡的三班倒,爐火,桔紅的鋼的氧化皮
反覆拆洗,這個城市患上潔癖已經很久了。
在拆遷的舊房裡
我撿了一隻生鏽的鐵皮的四方的餅乾盒子
四面歌舞。《紅燈記》,《智取威虎山》,《白毛女》,《紅色娘子軍》
革命的浪漫主義,立馬人生激盪。
拆遷的老房子裡
我撿了一個瓷娃娃,是個掛了黃釉的零錢罐,腦瓜頂開了個口兒,胸前是枚鋼蹦兒伍分!
一面兩捆稻穗,一面一定是五顆星天安門
搖一搖,唦唦作響
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昇!
四月的太陽和八九點鐘的太陽軌跡迥異
照著武漢路上白羽琴行的山牆根兒
找不到啞巴的補鞋攤了。啞巴坐的地方,立了個不鏽鋼的垃圾筒,影子拉得比啞巴的長,比啞巴寬,可回收還是不可回收,都比啞巴的臭鞋攤兒理直坦蕩,乾淨,放光
反覆拆洗的城,一本潮黴的詩集
不論長短婉約或豪放,總能找到一截兒
紅的方磚壓著綠的條磚壓著黃色的盲道壓著鑄鐵管壓著黑瓦片壓著上窯的煤渣,後面,還有長辮子,快活林的門簾,挑窯的扁擔,二爺,嬸子,粗陶碗
無處陳放,那座右手舉著旗子左手提著錘子的鋼鐵工人的雕像,原本立在工人文化宮的小廣場,原來旁邊堆了個假山,遠遠就可以看見。如今,和三十年前的我一樣,我被夾在的相簿裡。
找不到了,你固執要買張地圖,GPS定位精確到釐米,出差兩個月,回來你未必能找到家,找到媳婦兒,找到親兒子,找到門口的老槐樹
城反覆拆洗,沒有泥巴,露出泥土的地方都用水泥封蓋。
植上樹,或者插上花,起風了,下雨了,遇上好太陽
可以拉上綠的編織網,拉上褲鏈兒,拉上還是拉出綠屎和夢想
拐角的老王夫婦的早點攤兒沒了,鏟地皮的幾個河南漢子走了。紡織二路那一排龍蝦店跳水了,推拿的老柯的炭爐,咕嚕咕嚕的膏藥一一香散了,拉麵的胖子扯得筋道,最後一把太下潑,將家扯斷了,穿花棉襖的男孩,他的躲躲閃閃的男朋友見不著了,中山小學對面的七八個棋攤,總有一個找不到的卒或開小差的兵,瓶蓋總算趕上點兒了,殺得人仰馬翻,那是楚河,漢界!
遺棄的,被我攏在回憶裡旮旯兒,泛黃作舊薰染努力地靠近領袖,俱是徒勞
反覆拆洗的城也在反覆編織
整齊劃一乾淨明亮散發著芬芳
按照他們理想國的臣民的模範大躍進
反覆拆洗的城,反覆編織,人來車往
五百米內誰也找不到廁所,寂寞了,煙火,
反覆拆洗,所有人都在搬家,三十年遷徒,日夜喧譁
那條老狗,不再發春走草,那隻寄生在郵票上的永遠毛髮油光的猴子,目光閃爍
拋棄還是帶走?動人心魄,似乎沒得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