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7日,久未露面的謝晉應邀回到故鄉,參加上虞市春暉中學建校100週年慶典。
長途跋涉,舟車勞頓。
謝晉深吸兩口氣,用力捶打了兩下鈍痛的心臟。
“老咯,不中用了。”
嘈雜的慶典活動過後他思緒萬千,一開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晚上,謝晉的胃口很好,吃了一份海鮮、兩片餅乾、一塊蛋糕。
臨睡之前他又開啟燈,小酌了幾杯家鄉的女兒紅。
站在窗前,他看著陌生又熟悉的家鄉愣神片刻。
他想再等等,卻又不知道在等什麼。
關上燈,房間陷入漆黑,謝晉合上雙眼,這一次,他再也沒能醒過來。
追悼會上,劉曉慶、姜文、濮存昕等影視界知名人士,灑淚送別。
很奇怪,在所有人悲傷的臉龐上,不約而同地出現了一抹釋然。
人生四大苦,在他的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離開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孤獨之苦
當苦難來訪時,有些人跟著一飛沖天,也有些人因之倒地不起。——托爾斯泰
出身名門望族,吃喝不愁,父親在上海教大學,知識淵博,母親是豪門千金,擁有數不盡的田產和銀樓。
擁有這樣求都求不來的優越出身,謝晉似乎和“苦難”二字毫不相關。
但事實卻並非如此,別人求之不得的良好出身,卻成了謝晉成長路上最大的枷鎖。
他喜歡藝術,喜歡天馬行空的幻想,喜歡各種充斥著倫常和遺憾的故事。
但這些喜好,被端莊的母親,一一扼殺在搖籃裡。
謝晉覺得自己的人生不該這樣,想要傾訴。
奈何滿肚子心事無人訴說,只能趁著功課之餘,將壓抑和不甘寫進日記中,藏在衣櫃深處。
8歲那年,謝晉和母親遠赴上海與父親團聚,有了接觸電影的機會。
他鐘情於大熒幕,奈何還未了解就趕上了戰爭。
顛沛流離,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日子成了常態。
生活上的苦難,謝晉不覺得苦,唯一遺憾的,是身旁父母環繞,同學陪伴,卻無一人能真正讀懂他的藝術夢。
戰火紛飛的年代,“夢想”兩個字是最沒有用的東西。
謝晉就像一個異類,孤單地站在不屬於自己的世界中。
追夢之路,哪有那麼容易。
那個年代,大眾對藝術有太多負面的理解和偏見。
比如學藝術等通於“戲子”,會讓一家老小抬不起頭來。
謝晉爺爺在世時,更是留下了所謂祖訓:
“謝家子孫一不許碰股票和賭博,二不許涉足戲子和相關的任何行業。”
當他的父母表態絕對不讓謝晉走藝考的這條路的時候,謝晉沉默了。
妥協?並不。
對電影的熱愛像是擁有魔力一般,讓謝晉不顧父母的憤怒,毅然決然地離開了父母創造的溫室。
那一年,謝晉才17歲。
後來,謝晉參加了創立於1935年南京時的國立劇專,這個學校,是當時國內培養喜劇人才的唯一高等學府。
謝晉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回宿舍,下雨天一個人淋雨,每天抱著各種世界名著行色匆匆。
對於這個世界來說,謝晉就像一個例外,在所有人生活圈子外生存的例外。
也是在這個時期,一個叫做徐大雯的本地姑娘出現,成為了謝晉孤單人生的陪伴者。
我之所以對他產生好感,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他特別有正義感,而且說話也不藏著掖著,很真實。——徐大雯
古語有云,先成家,後立業。
有了自己的家庭,謝晉的藝術之路也一路高歌,開始突飛猛進。
生活之苦
姜文說:這輩子,我只欣賞一個導演,他的名字叫做謝晉。
餘秋雨說:如果把20世紀按前後50年分成兩半,列舉出後半個50年中影響最大的中國文化人,那麼,即使把名單縮小到最低限度,也一定少不了謝晉。
是啊,在華語影壇放眼望去,只有謝晉一個人做到了為電影而活。
謝導的作品,充滿了飽滿豐盈的情緒和作為藝術作品的獨立性。
世人皆道,這位導演對待故事人和都很公允,帶著超前的時代眼光和判斷,以教科書的形式呈現在影迷眼前,激起所有人的藝術追求和使命感。
他的作品不僅僅是為時代反思,也是在對自己反思。
但很少有人知道,也是因為從不隨波逐流的習慣,這位被中國電影史載入史冊的泰斗,生活得一塌糊塗。
在瞬息萬變的年代,他沒能獨善其身。
被停掉了所有拍攝,下架了不少作品,謝晉氣不過闖上影廠,想要個說法。
還沒見到人,就被關在了上影廠的牛棚中,成了唱反調的典型反面教材。
不到萬不得已不給飯吃,不給水喝,晚上連個能蓋在身上的破布單子都沒有。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這場摻雜了質疑的大火,燒到了謝晉年邁的父母身上。
關於他們一家的批評會,開了整整200餘場,每一場,謝晉都拍桌子瞪眼,堅決認為自己沒錯,拒不檢討。
生活滿目瘡痍,傷痛不斷,可這些生活上的苦難,卻成為了他人生中最感激的體驗。
謝晉將生活中的荒蕪創造成內心強大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萬人想將自己熄滅,可他卻執著地將火把舉起,高喊出自己的不同。
日子迴歸平靜後,那些痛徹心扉的經歷,全部被他記錄在了電影中。
比如八十年代家喻戶曉的《天雲山傳奇》和《高山下的花環》,以及1986年完成拍攝的《芙蓉鎮》。
父母離世之苦
謝晉除了愛拍電影,最大的愛好就是酗酒。
因為一個“酒”字,他還了一輩子的債。
1947年,徐大雯和謝晉的女兒出生,兩年後,長子謝衍出生。
當時的謝晉生活事業一帆風順,還未經歷後來的大難。
在片場,別人帶的都是濃茶,白水,飲料,只有他一個人帶著醒目的酒壺,一邊喝酒,一邊拍攝。
妻子徐大雯擔憂不已,卻又無可奈何。
我家老謝不能動手術,我怕麻醉劑對他沒用。謝晉的神經,三斤黃酒都麻痺不了,醫院的麻藥,恐怕更拿他沒轍。 ——徐大雯
老三和老四出生之後,謝晉的人生走起了下坡路。
妻子徐大雯身體不好,卻只能強打精神務工貼補生活,夫妻倆對孩子們難免照顧不周。
老三染上哮喘,落下個智力發育不健全的下場。
也是這個時期,徐大雯發現自己的大女兒雖然能跑能跳能自理,能跟人正常溝通交流,但智力卻和同齡人差了一大截。
老大老三相繼出現智力障礙之後,老四也出事了。
3歲高燒不退染上了急性肝炎,7歲患上羊癲瘋,智力停止了發育。
一家四個孩子,三個出現不同程度的智力障礙。
麻繩專挑細處斷,命運為難苦命的人。
1968年,謝晉被關在牛棚,剛正一生要強的父親經受不了如此打擊,以吞服安眠藥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那個瞬間,謝晉憋得滿眼通紅,只能打碎了牙齒往肚子裡咽下,安慰自己:至少,我還有母親。
奈何父親離世之後,母親性情大變。
曾經那樣溫柔,明眸皓齒的女子,變成了咄咄逼人的模樣。
尤其是看到自己之後,那種從眼神中溢位的歇斯底里,讓謝晉無所適從。
父親離世的第二年,母親趁所有人不備,從樓上的陽臺一躍而下,離開了毫無留戀的人世間。
在外人看來,謝晉鳳凰涅槃,大災之後名聲鵲起,在中國建立了一個獨立而龐大的藝術世界。
沒人知道,他的家裡是一個常人無法觸及,也不敢想象的天地。
直到老三和老四成年,他們才學會了一個人用筷子吃飯。
酒精,成為了謝晉生活中唯一的“甜”。
據當時媒體報道,謝晉在日本參加電影節期間,當地一位自稱海量的人上門踢館,要跟謝晉比比酒量。
謝晉一聽,反倒樂了。
二話不說開了一瓶隨身攜帶的高度數白酒,平均倒滿了兩個大杯子,隨後端起一杯一飲而盡。
來踢館的人瞬間傻眼,為了面子只能端起酒杯,最後連一半都沒喝夠就落荒而逃。
這一戰過後,謝晉喜提“茅臺大王”的稱號,甭管喝多少,都不醉不吐,保持著正常的思維和清醒的意識。
可以自律自理,自個兒走回家刷牙洗澡睡一覺,第二天正常拎著酒壺去開工。
兒女離別之苦
“按照中國傳統的說法,我的孩子們就是“討債鬼”,欠了他們的債,今生今世,是要還的。” ——謝晉
這句話,從謝晉的嘴中說出,一點都不誇張。
在荊棘遍佈的生活中受盡屈辱與不解,熬過父母自殺殞命的陰影,教會3個智力殘障的孩子吃飯穿衣。
看起來,一切都在變好。
殊不知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
1991年,患有哮喘的老三病情加重,謝晉死死抓住兒子的手,懇求醫生:
“求你,無論付出多麼大的代價,一定要救救他。”
68歲那年,謝晉接到了最不想接到的一通電話:“你的孩子可能撐不過去了。”
趕到醫院的時候,病房亂作一團,謝晉眼睜睜地看著血壓下降到只有十幾,心跳慢慢成了一條直線。
他故作鎮定的打電話聯絡親朋好友,微微顫抖的指尖卻出賣了心緒。
自己的孩子啊,再也回不來了。
操持完老三的葬禮之後,謝晉終日將自己關在家裡,看著只會傻笑的老四危機感油然而生。
他耐心地教導這個孩子疊被子,擺放碗筷,認識一些簡單的數字,還給他找了一份用銼刀銼鋼管的工作。
我老了,萬一我以後不在了,老四怎麼辦?
謝晉將最後的希望,寄託在唯一正常的兒子謝衍身上。
可惜,白髮人送黑髮人的離別之痛,並沒有就此止步。
唯一智力健康的兒子,被確診了肺癌。
這個訊息,被謝衍隱瞞了下來。
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之際,他變賣了自己在國外的房產,立下了遺囑。
我名下的全部財產,75%留給我最小的弟弟,餘下25%留給我的父母。
回國買下一大塊墓地,隨後換上乾淨的衣服去了醫院。
直到謝衍去世前一週,85歲的謝晉才得知了這個訊息。
看著被癌症消耗到面目全非的兒子,他不知如何是好。
那樣優秀的一個孩子,現在口不能言、手不能提,不能站起來,不能自主排便,全身纖軟形如枯骨。
謝衍下葬那天,85歲的謝晉離得遠遠地,落了不少淚。
像是接受了這個現實,吃了晚飯,睡了覺,安然地開始新生活。
只有妻子徐大雯知道,謝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靡起來。
謝衍離世的第55天,謝晉面色如常地參加了母校校慶,在第二天凌晨與世長辭。
結語
我的每一次藝術實踐,都是對生命的一次燃燒,一個藝術家,只有用自己的生命做燃料,把自己變成一團火,才能燃燒自己,照亮別人,才能把別人也變成一團火。——謝晉
我們很遺憾,謝晉老師沒能像他想象中那樣,死在拍攝片場之上。
也慶幸,他這充滿榮譽和成就感,卻受盡苦難的一生,終於結束了。
一年後,謝晉的骨灰落葬在花木滿園的陽光草坪下。
黑色的大理石上,是韓美林雕塑的謝晉頭像:
謝晉低著頭,眉頭緊鎖,長久地注視著脖頸環繞的電影膠片,以及膠片下的一方土地。
這一生的“債”,終於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