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坐在夜晚的光暈裡,目光被遠方牽引。說遠似乎又不太恰當,此刻,他的小孫子正近在咫尺,不停喊著“爺爺”。父親的雙手緊緊握著一隻手機,瑞金——佛山、爺爺——孫子,其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手機屏。每當想念小孫子,父親都會撥通影片,在孫子甜甜的喊聲中重溫一次幸福的滋味。
這滋味如此悠長,足夠放進七十餘年漫長的光陰中細細品咂。
父親出生於1949年,恰好與新中國同齡。貧窮與落後,是那個年代山區孩子繞不過的一座大山。彼時,村民們想和離得遠的親朋好友互通訊息,唯一的辦法是口口相傳。於是,每逢圩日,山區人一定要去趕圩。他們會在圩場上,固定一個落腳點,大事小情,喜怒哀樂,所有的資訊都從那兒中轉了。據說,祖父曾經在食品站上班,時不時地有人跑來找他:鍾師傅,你給某某捎個口信,請他後天來我家殺豬啊。
跑腿,傳口信,亦成為少年時的父親經常要承擔的使命。因著他腳力好,腦瓜子也靈活,祖母便總是差遣他出門。家裡的牛生病了,去圩上找獸醫;端午節裹了粽子,送去給小陂的外公外婆吃;要過中秋節了,去鄰村給姑奶奶送一袋自制的月餅……嘴上說得輕巧,其實每次都是幾十裡山路,一路風塵一路汗水,趕到目的地時,早已兩腿發軟,肚子餓得咕咕叫了。
直到1969年,父親參軍到福建漳州,真正出了遠門,才開始用上了書信。他給大伯寫信,寄回節省下的糧票,也寄回對親人遙遠的思念。到1974年,他還以書信為媒,與親戚介紹的我母親互寄照片,定下了婚事。
從前的日子,車馬郵都慢。手寫書信史,在我們家一直持續了幾十年之久。到1994年,我與哥哥同時外出求學,父親又有了新的通訊物件。父親按時給我寄來生活費,叮囑我好好學習,我也給父親回信,講些學校的新鮮事。多年的書信史,為我們家攢下了豐厚的回憶,至今都沒有丟棄。如果將這些家書全部摞起來,至少該有兩人多高了。
沒有十萬火急之事,電報是輕易不敢發的,太貴,需字斟句酌。我只在小說的情節裡讀到過電報,通常是冷冰冰的四個字:“母病,速歸。”背後的種種情感與真意,通通被排斥在了文字之外。電話固然早就發明了,可那時大多數人家是安裝不起的。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全鄉最早安裝電話的人家,據說花費一萬多元。
上世紀九十年代,傳呼機開始時興起來,一些經濟條件好的人則用起了磚頭厚的大哥大。有一次哥哥在信中附了一串長長的數字,告訴我可以打這個號碼找他。我以為他配了大哥大,興沖沖地跑去校園外的公用電話亭,卻被告知這只是尋呼機,真正想通話,得等對方收到傳呼後趕緊找電話回撥過來。我等了半天,最終沒能等到哥哥的回電。
1997年,我從師範畢業,回到鄉里的中心小學教書。學校安裝有一部電話,但被鎖在校長辦公室裡,好像生怕有人偷打電話。一旦有電話找人,滿校園地喊,全校師生便都聽見了,那場面,別提多尷尬了。
1998年,電話線第一次拉到我們村來,全村人都翹首觀望。我們家是第一戶安裝固定電話的,那部紅色的電話機有著清脆的鈴聲,每響一次,都像一曲歡歌環繞於屋宇之間。
那年冬天,在廣東從事電子行業的哥哥帶回來一臺電腦,連上電話線,教我撥號上網。繽紛的資訊撲面而來,令我目不暇接。閱讀、衝浪、聊天,天南海北無拘無束的快感迅速攫住了我。一個月過去,父親打出兩百多元的話費清單,震怒地掐斷了網線。我無力反駁,因為自知囊中羞澀,因為懂得父親每一分錢的來之不易。是的,我們還沒有富裕到可以隨心所欲的程度。
時間的車輪駛入二十一世紀,數字資訊化時代到來了,通訊技術的更新幾乎日新月異。我先是擁有了小靈通,然後又換上了輕巧的手機,接打電話、收發簡訊,已覺方便之至。誰知幾年之後,又用上了可以上網的手機,雖然只是2G網路,但使用QQ等簡單的程式已經非常方便。
2003年,父親緊隨我的腳步,搬到了市區居住。為了方便聯絡,他的通訊工具幾乎和我同步添置。有什麼事需要找我時,可以隨時撥打電話,互通意見。每天的中餐和晚餐,我都在父母家蹭飯。下午,我習慣在辦公室加班,吃飯時間便變得不那麼有規律。常常是夜幕已然降臨,我給父親打去電話,說:“我現在回家吃飯。”父親便盡職地將飯菜加熱好,等待我的歸來。
現在,我使用著5G網路,在寬大的手機螢幕裡看電影、刷微信、傳送檔案,追求的不僅僅是功能,還有速度。我也為父親添置了智慧手機,教會他發語音、看影片、讀小說。像年輕人一樣,每天起床和入睡前看看手機,已經成為父親生活的一部分。至於話費,全繫結在我的包月套餐裡,流量是不限量的。
與此同時,我鼓勵父親開始寫些小文章,他有著豐厚的人生積累,只需要真實地表達出來就好。父親聽從了我的建議,他學會了打字,也學會了用郵箱投稿。更多時候,他在文友群裡,與眾文友詩文應和,時而互相鼓勵,時而指出文章的瑕疵,樂在其中。當然,他最喜歡的,仍是與小孫子影片,在一次次的手機晤面中確證自己的歡喜。
從1949到2021,七十二年,時間在飛奔,也在累積,科技的創新一程一程地往前趕。我的通訊錄中,早已添加了不少身在異鄉的朋友。只需舉起手機,他們便可將各地的日常實時拍攝發來。天地之間,咫尺相聞,這真實的存在,多麼像時間的點金術。
偶爾,我仍然會想起校長辦公室那個用木盒子鎖著的電話機,想起一根被父親扯得七零八落的網線。從前,我們何嘗想象過今天。未來,又有多少可期之幸……
(作者:鍾楊 單位:江西省于都縣紀委監委)
來源:中國紀檢監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