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譽為“百科全書”的《紅樓夢》裡,作者曾用大量文字和篇幅描寫了多種醫學活動,而這些患了病症的角色,上到尊貴的賈母,下到卑賤的晴雯,沒有固定的群體範圍,但每一個人的病症,都隱藏著他們的性格、處境甚至命運。
譬如林黛玉,初進賈府便被眾人看出“先天不足”,據林黛玉所說自己自打會吃飯就開始吃藥,卻總也不見好,後來一直服用“人參養榮丸”。
黛玉的病,據作者描述,是與其“憂慮多思”“煩惱鬱結於心”有密切的關係,多愁善感、鬱鬱寡歡正是她的性格,而這性格又與其自幼恃怙雙失、寄人籬下有關;
又譬如王熙鳳所患的血山崩,這是一種經血疾病,而之所以患上此病,是因為某年她太過操勞導致小產,在休養時又不願放權,爭強鬥智,最後虧虛下來。王熙鳳的血山崩,根本在其爭強好勝的性格,而這病症後來也要了她的命。
此外,還有香菱的“幹血癥”,晴雯的風寒感冒,秦可卿的經血之疾,以及薛寶釵的“熱毒”之症等等。
有意思的是,書中無論哪一種病症,都是現實中都能見到的病症,能找到科學的、合理的病因,服用的也是實實在在的藥物。而薛寶釵的“熱毒”之症,就很玄乎了。
薛寶釵剛亮相,就很抓讀者的眼球,倒不是因為她這個人,而是因為她的病。
話說第七回,周瑞家的送走來打秋風的劉姥姥後,來梨香院找王夫人覆命。誰知剛進門,便看到王夫人和薛姨媽倆姐妹在長篇大套聊天,周瑞家的不敢打斷,便先進來寶釵的房間閒話。
周瑞家的這輕車熟路的樣子,足以說明她最近沒少來梨香院,這當然是因為王夫人時常過來,周瑞家的作為她的陪房,更得討好薛家。所以她和薛寶釵說話時那體貼入微的模樣,跟送宮花時對林黛玉的怠慢默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經簡單問候後,周瑞家的得知薛寶釵近幾日又犯了舊疾,便關切地提醒要趁早請大夫吃藥啊,把這病根除了啊云云。這薛寶釵聽後便笑了,稱為了這病請大夫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銀子,也總好不了,最後還是一個和尚給了一個海上方,按了吩咐吃才能暫時緩解症狀。
而這方子,可以說是《紅樓夢》中知名度最高的一個藥方子,因為它的繁瑣、細緻和奇異。它需要用四季的花蕊,四季節氣的水露霜雪等等,總之,如果運氣足夠完美,那也得需要一二年的工夫才能收集完這些原料,最後才研製成丸藥,埋在花根下儲存,病發就吃一顆。這丸藥的名字就叫做“冷香丸”。
可如此奇異的丸藥,它治的是什麼病呢?書中沒有直說,只是說這是薛寶釵“孃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那麼這“熱毒”是什麼呢?
如果按現在解釋,這熱毒就是人體火熱旺盛,上火,而症狀就是口乾舌燥、便秘甚至長瘡等等。然而這些症狀,薛寶釵沒有,反而是“不過喘嗽一些”。所以書中所說的熱毒,並不是我們現在所說的熱毒。
那麼,它究竟是什麼病?
其實,脂硯齋短短十字批語已經點明一切。
書中薛寶釵和周瑞家的說到這是孃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時,脂硯齋此處批道:
“凡心偶熾,足以孽火齊攻”
什麼意思呢,就是薛寶釵凡心太過熾熱,以致體內孽火旺盛。而凡心是什麼?在許多文學作品中,這凡心就是人的慾望,譬如一個僧道中人會被要求清心寡慾,受戒持齋,不能動凡心;而一個神仙如果突然想要到凡間過日子,體驗親情愛情,那也是動了凡心。
所以,薛寶釵的熱毒,根本不是什麼生理之病,而是心病,是慾望太盛卻得不到滿足的病。至於這慾望,主要是對權勢的渴求。
在古代,“熱”不僅能表達氣候炎熱這種自然現象和熱烈、熱情這種心理現象,亦有炙手可熱、權勢燻灼這種社會現象。所以,那些擠破頭試圖貼近這些權勢熱源的小人行徑,人們就叫做“趨炎附勢”。
在《紅樓夢》裡,將趨炎附勢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的,是賈雨村。這一位早年落魄的書生,在得到一方紳士甄士隱的資助下,得以進京考取功名,任本府知府。後因“貪酷之弊”被人參倒,無官職在身的賈雨村,經人介紹得以進入林家做林黛玉老師,這是他驅熱的一步。而後來,在林如海的幫忙下,他得以接觸到赫赫炎勢的賈府,並因此被起復官職,成為金陵府尹。後來也是依附賈王二家的關係,賈雨村平步青雲,很快進京為官。
此後,賈府便成了賈雨村常來趨附的熱源,有趣的是,作者在描寫賈雨村來巴結賈府時,常安排在炎熱的夏天。
譬如第三十二回,賈寶玉和史湘雲、花襲人正在怡紅院說話,便有人來回話“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讓賈寶玉出去會會。而這時正是農曆五月份。
而更有趣的是,當時的熱,作者沒有直接點明,而是借他人之口來表現,這個人正是薛寶釵。
話說賈寶玉不情不願去見賈雨村後,薛寶釵也正走來怡紅院的路上,卻見花襲人正站在地上出神,便笑問:
“大毒日頭地下,出什麼神呢?”
由此可知當時多麼的熱。兩人說話間,襲人又提起賈寶玉被賈政叫出去會客了,薛寶釵一聽又笑道:
“這個客也沒意思。這麼熱天,不在家裡涼快,還跑些什麼!”
賈雨村這種行為,就是典型的趨熱,其實在古代,就有不少人針對這種毫無節操的趨熱客作詩嘲諷,如魏晉時的《嘲熱客詩》,唐人白居易的《時熱少客因詠所懷》等等,此外還有人專門告誡要遠離熱客的:“世人痴者,為熱客所誤,汝等切宜戒之”。有的人則將自己和趨熱客劃清界限:“莫笑京中多熱客,此中也有一閒人。”
在這裡,賈雨村是妥妥的趨熱客,而妙的是,在薛寶釵嘲諷賈雨村時,她自己也“大毒日頭下”、在“黃天暑熱”時跑來怡紅院,這會子她怎麼就不想著涼快了呢?無非是因為她也是趨熱客。
薛寶釵雖然是女兒身,卻天生對權貴榮華有強烈的渴望,眾女兒作柳絮詞,她卻借詩吐露出自己的遠大抱負:“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可是,在那個時代,區區一個女兒家,如何“上青雲”,無非只是藉助丈夫攀上社會的上層,提升自己的地位罷了。正因此,在未進賈府之前,薛寶釵是衝著選秀去的,她的目標成為賈元春那樣的皇妃,為家族漲勢,光宗耀祖。可惜落了選。
皇妃當不成,那邊只能退而求其次,將目標轉向了表親家賈府。彼時榮國府聲勢仍舊赫赫,而府中最得寵的“活鳳凰”賈寶玉無疑便是她最理想的婚配人選。
賈雨村巴結賈家王家而步步高昇,是趨熱;薛寶釵終日蠅營狗苟親近賈寶玉,以圖借婚姻成為權勢,也是趨熱。
無獨有偶,在第三十六回,也是大熱的天,眾人在王夫人屋裡吃完西瓜解暑後,薛寶釵約林黛玉來怡紅院,林黛玉卻以洗澡為由推了。
就在這毒日頭下,薛寶釵一人飄進了怡紅院,彼時,怡紅院的仙鶴們都熱得昏睡了,丫鬟們都熱得東倒西歪睡在外間床上了。一般人見到這種情況,都會知趣地退出去了。可是薛寶釵一個自詡“珍重芳姿晝掩門”的大姑娘,竟然淡定自若地飄進了賈寶玉的臥室,而彼時這位十幾歲的表弟正穿著薄透的睡衣直挺挺熟睡在床上。
為了促成自己的姻緣,薛寶釵可謂是不顧臉面了,這羞恥而醜陋行徑,不也正是趨熱嗎?
所以,作者本意是隱晦批判薛寶釵,卻不料被脂硯齋辛辣揭穿,這“熱”就是慾望,薛寶釵的“熱毒”就是慾望太盛,而且這種問題還是與生俱來的,無法根治的。需要注意的是,這熱毒一旦發作,薛寶釵就得吃四季花蕊做成的冷香丸,可是在《紅樓夢》裡,作者將女兒們比作花兒,這意味著什麼呢?薛寶釵想要緩解因為慾望太盛帶來的不適,就得犧牲某些無辜的女兒。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