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於 真故研究室(id:zhengulab),人類觀察家聚集地。
在北京,想去墓園思考人生,萬安公墓無疑最佳選擇。
作為東亞最繁忙的城市之一,北京有大大小小30幾處墓地,其中最富盛名的自然是八寶山。八寶山是我們常常會在電視上聽過的一個名字,這裡埋葬許多重要人物,有著特殊的地位,死後進八寶山,在很多人眼裡也意味著殊榮和肯定。
但偏偏就還有一些知名人士,不想埋在八寶山,於是萬安公墓,就成了一個選擇。比如說,著名地質學者翁文灝先生的骨灰在1985年選擇離開八寶山,遷葬於僅十公里外的萬安公墓,當時,老先生已經去世14年。
創建於1930年,萬安公墓不僅安葬著段祺瑞這樣的民國要人,還有李大釗、朱自清、曹禺、季羨林等名流。當然,這裡更多的還是生活在北京的普通人。
低調,卻不乏名人和他們的故事,讓寧靜的萬安公墓成了北京一個特別的所在。它既不像八寶山那樣聲名喧赫,也不似普通墓園寥落,因此,也成為都市傳說熱衷的地標,迷信的人在網路傳佈:途經墓園的西郊線是“有鬼電車”。
躁動的都市青年會來這裡冷卻頭腦,熱愛在城市閒逛的我,曾幾次到墓園看詩人穆旦。清明前,我穿著黑色衛衣和帆布鞋,帶了一束白色的花毛茛,想把整個墓園都走走,看看能遇見什麼。
這肯定不是一次採訪。我想閱讀這座墓園的墓碑。如果說,墓碑是一個人留給世人最後的一句話,那麼這句話一定表達了什麼。
01 墳墓中的自我呈現
西郊線地鐵裡擠滿了去香山的遊客,現在踏青還太早,不知道他們是去看禿樹還是枯草。照舊只有我一個人在萬安站下了車。萬安公墓夾在香山和頤和園這兩個熱鬧的景區中間,地鐵名只寫了“萬安”兩個字,看起來比“公主墳”要低調得多。園區不大不小,分了金木水火土五個區,種滿了松柏和冬青,3月份看起來也鬱鬱蔥蔥的,像是藏在密林裡的迷宮。
掃碼進去之後,一抬頭就看到墓園的入口處掛著“早發現,早隔離”的標語,應該是給人看的。
在上萬個墓穴中,穆旦的墓非常不顯眼,一塊黑色大理石碑,寫著“詩人穆旦”,而不是他的本名。位置背陰,緊挨著一棵柏樹,灰綠色的果子堆滿了碑前的墓誌銘。他的子女常年在海外,鮮少有人來掃墓。墓誌銘只有兩三百字,是他的夫人周與良寫的,言簡意賅,十分克制。你能讀出來穆旦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已故詩人,但是讀不出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活人都更在意事關財產分配的遺囑,而墓誌銘的唯一現實意義可能就是給這個世界留下最後的口訊。有人來讀一次,墓主人的生命記憶就被喚醒一次,這樣跨越時空的生死交流似乎還挺有詩意。編輯部的一個同事說,他鄉下有個秀才的墓碑上寫著“生時雲銷霽明,死時急雨驟作”,用天氣概括了他的一生,大概這就是所謂有趣的靈魂。
我們的生命經驗那麼繁複,墓碑上只能留下幾個字宣告自己來過,而且不能後悔了就修改。這樣一想,死亡焦慮又增加了。萬安的墓碑絕大部分都是徒留姓名,只有那些形態各異、自由發揮的墓碑會讓你感受到世界(陰)的參差,也許可以作為大家以後的參考。
豪華的:
破敗的:
有聲的:
簡陋的:
神秘的:
按佛道傳統,墓碑牌位的寫法有很多講究,稱呼和姓名是為亡者立位置,寫得不對,亡靈到了冥府就會進不去,變成孤魂野鬼。因為萬安公墓特殊的歷史,園裡有不少殘缺的墓碑。而整個墓園裡最神秘的可能是一塊新淨的大理石方碑,完全空白。碑前放著一束鮮花,還有一些果品,看起來剛剛有人來祭拜過。
有的人希望被記住,有的不然。有的還想給這個世界留下一點回響,有的毫無眷戀。有的能把跌宕起伏的一生寫成莊重的文獻綜述,長篇大論,慷慨激昂;有的只寫了一個詞,人生歷程就那麼普普通通,就像絕大多數人的一生。
“忠厚一生”
“辛苦一生”
偶爾能在密集的方正石碑中間看到一塊突兀的不規則岩石,銀灰色,像國畫裡的高山。這些藝術型墓碑的主人大多是知識分子,墓碑是他們生命中最後一塊美學自留地,最後一次自我意識的表達。現在越來越多人也講究起墓碑的紋飾,如果說在墓碑上雕刻梅蘭竹菊是人格情操向陰間的延伸,那麼雕刻龍鳳圖樣的大概就是中式表現主義最後的倔強。我一個朋友說希望他的墓碑能雕個奧特曼。
但是對於擁擠的骨灰牆來說,不存在什麼美學追求,把骨灰塞進儲物櫃一樣的格子間,就是一次機械的安置而已。死亡的重量也就連盒五斤,這也是一種異化吧。
除了新舊交錯的墓葬,這裡至少還有兩條狗、五隻貓、很多烏鴉,我偶爾會被突然驚飛的鳥群嚇到。除此之外,這裡非常沉默。我奶奶說人死後,靈魂就失去了所有感官,它們相互之間不能交流,更不用說和人交流。哪怕他們長眠在最密集的墓園,也只能孤獨佇立,或者四處飄蕩,一直到世界末日。
02 沉默的聲音
園區指示牌旁邊有一個休息區,叫“懷思”。一個老爺爺獨自坐在那裡,穿著深灰色的外套,面前的石桌上放著一個透明的塑膠盒、一盆小小的塑膠花和一副褐色的老花鏡。他閉著眼睛,肩膀低垂,呼吸緩慢,雙手交疊在胸前,也許在想著某個人。他的腳邊長滿了青苔。
不要隨意打擾任何人。
墓園其實有很多人,保安、園丁、花圈鋪老闆、烈士墓負責人等等,其中最忙的可能是園丁。他們是季節性的工作,夏天修剪灌木叢,春天栽種小樹苗,冬天比較清閒。現在雨季快到了,他們拖著管道滿園跑,忙著疏通排水系統。北京去年下了很多雨,有個投訴說祖宗託夢下面鬧洪水。
在這個地方工作,要麼是最堅定的無神論者,要麼是最通透的大俗人。不需要參透生死,只需要弄懂人鬼神的關係,否則很難吃得下這口飯。
大戶人家
保安流動得很快,幹一兩個星期就走的很多,說什麼心慌、做噩夢,“總之膽子太小,還是年輕”。他們的日常工作也就是園區裡巡邏一圈,萬安有七八十年曆史,一些老舊的墳墓是當成文物來保護的,尤其是名人烈士的。他們看到可疑的人就會多問一句“去哪個區”,比如我,不像本地人,一個人過來就不對勁。
我記錄墓誌銘的時候正好碰到他們巡邏。其中一個小夥子是新來的,縮頭縮腳,不敢亂看,講到剛剛經過一個葬著民國時期某太夫人的墓從中間裂開了,怪邪門的。年紀稍大的保安大叔就說:“我們社會主義國家,怕啥?”
墓園外的花圈鋪老闆就幾乎完全沒有精神壓力,只有賣不出去的金錢壓力。鋪裡的黃白菊花有大有小,價格從20塊到200塊不等。還有一些糕點祭品、牛欄山二鍋頭。老闆說很多人都是“有備而來”,生意慘淡。不過,他們都在市區或者花卉市場有固定的店面,盤下墓園的鋪位算是副業,清明前後才跑過來開張,一般下午四點就關門回家。
花鋪外有一個臨時安排的鐵皮桶,燒紙用的。園區裡嚴禁煙火,大家都是先進去擺好花果,敬了酒,周知祖宗們,兒孫來了,然後再出來燒紙。剛剛有人燒了約等於半個國家GDP的冥幣,和幾個(紙)iPhone12 Pro Max。陰間也要現代化生活。
萬安是我國最早的現代墓園之一,發展路線越來越像市民公園,涼亭、竹林、月季花叢在沒有人味兒的地方也整得倍兒精神,用移步換景、鳥語花香來形容一點也不誇張,可謂是陰陽兩界共建共賞共享的城市景觀。
豐臺區的一個墓園更熱鬧,在園裡養了一池錦鯉,還有孔雀和鸚鵡,生機勃勃得像個動物園。因為園名沒有“墓”字,有人以為是景區,到了發現是墓地,嚇得在大眾點評上給了差評。
03 永遠的懷念
在一線城市,死後是個比活著更為棘手的難題。
2019年,北京的常住人口有2153.6萬,按照當年人口死亡率5.49‰來計算,當年大約有11.8萬人在北京去世,平均每天三百多人。他們死後去哪裡呢?
北京只有三十幾家公墓,大部分都售罄或者排隊,均價十萬左右的墓地又貴又搶手,堪比海淀學區房。昌平的一家墓地價格從五千多漲到接近六萬,十年漲價十倍,跑得比房價還要快,一般人確實死不起。
好在也許以後我們的歸宿是電子墳,骨灰揚到太平洋,在程式碼衣冠冢裡成為真正的賽博公民。豆瓣上就有一個公墓小組,專門紀念那些已逝的豆瓣使用者。唯一的問題就是賽博公墓會有電子鬼魂嗎?
一邊是佛法無邊,一邊是哈利路亞
因為供不應求,萬安還在規劃開發新區。那些已經售罄的新區比老區要逼仄得多,就像蜂巢和別墅的區別。一個墓是一張椅子的長寬,多買兩朵菊花都不知道放在哪裡。
另一方面,新區的墓碑越是規整新淨,就越顯得老區那些年久失修的墳墓淒涼慘淡。印象特別深的是一個遍佈發黑的青苔的墓,看得出來當初修得很奢華,佔地面積是其他墓地的五六倍,依稀能看到墓主人的頭銜之一是“總兵”。
無論是什麼風水寶地,若干年後也要變成亂石堆。
一直以來,太多人忙於琢磨如何生存的問題,而幾乎沒有時間去思考死亡的意義。我們的教育裡,死亡教育幾乎是空白的,既不知道如何迎接,也不知道如何作別。
墓園裡出現最多的套話是“永遠懷念”,看得多了就會忍不住想這句話到底意味著什麼。什麼是永遠?懷念什麼?生命短暫得像一場幻覺。拋開那些你每天被動接受的焦慮就會發現,儘管人的一生疲於奔命,但總結起來只是生卒年月,兩個本來不必有任何意義的數字。
虛無主義成為精神瘟疫的21世紀,每一個患者都應該到墓園去直面最虛無的時刻,以毒攻毒。尤其對於在寫字樓格子間裡捲到廢的年輕人來說,這可以當作是暫時逃脫身份的結構性緊張。在墓園裡思考生死愛慾是對自己的三觀進行再教育,重新熱愛生活,效果拔群。
也難怪那麼多詩人一到墓園就詩興大發,比如瓦雷裡寫了《海濱墓園》;穆旦寫了《冥想》:
但如今,突然面對著墳墓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
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萬安之於北京,好比拉雪茲之於巴黎。不過王爾德墓上密密麻麻的吻痕把拉雪茲變成了一個聒噪的景點,也許是因為西郊這個地方本來就是京圈文人心中的“終南山”,所以同樣是安葬了很多名人,萬安依然十分安詳。這裡像一個靈魂圖書館,組成了北京城市生態的最末端,以便反芻死亡。
死亡是唯一嚴肅的事情。時間對一切公平,死亡對一切獨裁。困在時間裡的我們,死亡是不是唯一永恆的可能?
一個教授的墓誌銘最後一句寫著:“希望是你留給我們的一切,如今你帶著一切走向永恆。”
而不遠處有一個工程師夫婦的合葬墓,他們都在1988年逝世,前後相隔僅3個月。墓誌銘在簡述了他們的生平之後,結尾一句是:“永失我愛,而愛永在。”
我寧願相信愛比死更永恆。
— END —
作者 | 吳榮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