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39年叛變當軍統特務開始,項迺光一直緊盯著77軍179師的師長何基灃不放。
在他眼裡,何基灃是不折不扣的中共秘密黨員,可自己的多次告密揭發卻總被蔣介石、何應欽當成耳邊風。
9年來,項迺光眼睜睜看著何基灃從師長升軍長,又從軍長升為國民黨第三綏靖區的中將副司令,官運亨通。
而項遒光後來專門負責軍統諜報隊,能長期監視何基灃的通訊和行動,卻一直未能發現異樣。
時間一長,連他自己都困惑了起來:到底何基灃真是中共地下黨員呢,還是當年何基灃“賣”軍火給新四軍就是圖個發財?
1948年11月,淮海戰役打響後,項迺光終於知道了答案:就在他這個少將諜報隊長的眼皮底下,何基灃與司令張克俠帶領數萬守橋部隊官兵集體起義,把百里運河防線開放給華野縱隊,令黃百韜兵團被徹底圍殲,為此,毛澤東親自發來賀電,稱“北線何、張起義是第一個大勝利”。
臥底十年,何基灃終於歸隊,正式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第34軍軍長。
1、七七事變後,何基灃憤而自戕
何基灃是河北藁城北席村人,出生於1898年。1923年,他從保定軍校畢業後,進了直系馮玉祥的隊伍,在鹿鍾麟手下當營長。
當營長第二年,何基灃就親眼見證了兩件改變歷史的大事:1924年10月,馮玉祥發動兵變,他跟著鹿鍾麟旅長前去扣押了賄選“總統”曹錕,半個月後,馮玉祥又派鹿鍾麟帶兵進入紫禁城,驅逐溥儀,何基灃的隊伍還是先鋒部隊。
何基灃奉命帶兵包圍了溥儀所在的儲秀宮後,“內務大臣”紹英出面懇求說:
“遜帝對遷出皇宮的要求完全接受,只是兩位太妃執意不肯出宮,皇上正在勸說,還望能稍緩數日。”
鹿鍾麟使了個眼色,何基灃跨前一步,手中緊握短槍,槍口朝天,厲聲喝道:
“我等進宮之時,已和景山上部隊約定,午後3時,溥儀若不出宮,我這裡一聲槍響,景山立刻開炮!”
何基灃長得虎背熊腰,他雙目圓睜,一臉不怒自威的神情,嚇得紹英連聲哀求,溥儀只得當天遣散宮女太監,自己帶著幾位太妃、嬪妃搬往天津。
就這樣,何基灃接連在驅逐“總統”曹錕和轟溥儀出宮兩件事上立功,被提拔為衛隊團團長,他的頂頭上司也改成了衛隊旅旅長馮治安,足足跟了馮治安20多年,直到 1948年底“賈汪起義”,兩人才正式分道揚鑣。
中原大戰後,馮玉祥通電下野,何基灃手下的衛隊團拼得只剩100多人、50條槍,他一度回家務農,九一八事變後,馮玉祥回國抗戰,西北軍殘部被改編成第29軍,宋哲元任軍長,馮治安任37師師長,何基灃也被召回29軍。
在29軍中,何基灃有個外號叫“何抽筋”,以嚴格出名,當時,日軍扶持溥儀當傀儡,建立了偽“滿洲國”,侵華意圖明顯,大戰當前,何基灃滿腔國仇家恨,訓練士兵時要求越發嚴厲,每天讓士兵們拼命操練,十個兵裡有八個訓到腿腳抽筋,才允許他們休息。
1933年,日軍意欲越過長城、進犯平津,29軍奉命前往長城喜峰口阻敵。
29軍這一仗打得非常精彩,血戰三天之後,29軍大刀隊趁夜色將日軍的火炮、輜重、糧草燒燬,取得“九一八事變”以來中國軍隊抗戰的首次勝利。
連日本報紙都哀嘆不已,稱:“明治大帝造兵以來,皇軍名譽盡喪於喜峰口外,而遭受六十年來未有之侮辱。”
因戰績出色,何基灃被提拔為37師110旅旅長。
1935年華北事變後,北平幾乎成為一座孤城,除了把守西南方向的第29軍,其他方向不是日軍就是偽軍,日軍陸續往北平一帶增兵至30多萬,還有機械部隊和航空兵團,29軍卻僅有4萬人,而此時蔣介石忙著圍剿紅軍,不肯往華北增援,一再要求他們與日軍“周旋”。
奉命把守盧溝橋的何基灃為此感到十分心焦。
當時,日軍經常尋釁滋事,派小股武裝襲擊他的崗哨,還在距29軍防線幾百米的地方進行實彈“演習”,何基灃不甘示弱,下令部下構築嚴密工事,只要日軍“演習”,110旅必定舉行相應的“對抗演習”,以示堅決抵抗的態度。
日軍對何基灃這個“頑固的抗日分子”深感頭疼,多次給蔣介石政府施壓,希望能把他調走,卻未能如願。
與日軍在前線對峙兩年,何基灃每天早上5點跟著隊伍出操,升旗後開始講話,談到自己的抗戰決心和民族存亡,他常常聲淚俱下,令部下士氣高漲。
1937年7月7日,日軍在盧溝橋挑起蓄謀已久的攻擊事件,何基灃不肯再忍,經請示馮治安後,下令還擊,打響了抗戰第一槍,他親率突擊隊在前線奮戰,甚至衝出陣地與日軍展開白刃戰,接連奪回鐵路橋、龍王廟等地,日軍指揮官田代中將連遭慘敗,嚇得在八寶山切腹自殺謝罪,還扯起了白旗,要求與中國軍隊談判。
緊接著,何基灃參與了與日軍的談判,在聽到日軍要求29軍撤出宛平縣、向日方道歉時,何基灃怒不可遏,直接把槍拍在桌子上,嚇得日方代表趕緊閉嘴。
然而,由於寡不敵眾,7月28日,29軍最終仍陷入日軍重圍,傷亡5千多人,只能退守保定,北平因此淪陷。
彈盡糧絕的179師師長何基灃悲憤萬分,城破之際,他不願看到山河破碎的慘況,奮筆寫下:“馬革裹屍去,不演風波亭妙。”將手錶贈予衛兵,欲以身殉國。
由於衛兵看到他神情黯然地寫下了絕筆信,猜出了他自殺的意圖,就在何基灃把手槍對準心臟時,衛兵從後面撲過來抬起了他的手臂,讓子彈打偏了,只擊中他左胸上部,後被送去搶救,才撿回了一條命。
2、為新四軍送軍費,被叛徒揭發出“臥底”身份
躺在病榻上的何基灃冷靜了很多,他認識到,眼下的中國,軍閥混戰多年、積貧積弱,只靠一腔孤勇,是無法救國的。
當時,蔣介石部隊派系鬥爭嚴重,就在29軍退往黃河邊時,蔣介石竟下令讓26軍把守黃河,不準29軍退往黃河以南,令長途跋涉的29軍在日軍追擊下死傷慘重,藉機削弱西北軍,這讓浴血奮戰的29軍將士深感寒心,不少官兵想要奔赴延安。
已升任77軍179師師長的何基灃被送往武漢醫院做手術時,經該師上校參謀處長、地下黨員連玉崗介紹,閱讀了《西行漫記》,對延安有了初步的瞭解,還前往武漢的八路軍辦事處,受到了周恩來的接見。
1938年2月,在周恩來的邀請下,傷愈的何基灃由連玉崗陪同,秘密前往延安參觀了一個月零五天,毛澤東、劉少奇、朱德等人多次與他促膝長談,稱讚了他在喜峰口、盧溝橋的英勇戰鬥,指出只有共產主義才能救中國,這讓何基灃深受教益,感到自己終於找到了救國救民的道理。
臨別之際,何基灃遞交了一份入黨申請書,稱:
“我是國民黨軍隊裡的舊軍人。過去,我總認為只要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人人廉潔奉公,國家就會富強起來。現在懂得,沒有共產黨中國無望。我懇求收下我這個新戰士。”
鑑於他的特殊身份,組織希望他接著在國民黨部隊工作。
1939年1月,何基灃被批准為中共秘密黨員,還與師裡王世江等幾個地下黨員一起成立了一個黨小組,從此過上了“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生活。
當時正是國共第二次合作期間,77軍駐紮在湖北老河口,歸第五戰區管轄。
何基灃與新四軍第四師、第五師取得了聯絡,為新四軍的兵運提供了糧食和幫助,但此時他秘密鬥爭的經驗略顯不足:從延安要來十幾名幹部,在師裡安排要職,還給新四軍游擊隊送錢、送槍,這引起了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的注意。
在中原大戰中,李宗仁曾被西北軍抄了退路,因此銜怨很深,發現何基灃有“通共”嫌疑後,就派了一些眼線,埋伏在新四軍竹溝留守處到179師師部的必經之路上,等著“釣魚”。
不久,機會來了。
1939年底,何基灃帶部隊在湖北遠安縣羅漢峪殲滅了400多名日軍,繳獲了500多枝槍,按規定,這批槍應該上交給他的上司、77軍軍長馮治安,但何基灃知道荊山新四軍游擊隊缺少武器,很想把槍留給新四軍。
當天晚上,馮治安特地帶人趕到179師慶功,慶功宴上,何基灃看到馮治安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就追問出了什麼事,馮治安沒精打采地說,最近戰亂,讓他的生意出了問題,資金有大窟窿。
何基灃一聽,當場就想出了一條“兩全其美”的辦法,他對老上司說,不如從這批槍里扣下來105枝“賣”給新四軍,可以拿到一萬法幣,給馮治安補上虧空。
馮治安一聽,這是個好主意,也就點頭答應了。
於是,何基灃就從原來準備送給新四軍的三萬法幣取出一萬給了馮治安,再給新四軍辦事處發電報,讓他們派人來取剩下的兩萬法幣和105枝槍。
安排新四軍取槍的辦法很特別,何基灃叫來自己的親信、537團1營營長章召富,讓他帶一個連去村裡,朝天放槍當“暗號”,等到下半夜,游擊隊會派兵裝成土匪來“包圍”他們,也會朝天放槍,大喊繳槍不殺,而章召富這邊要做的事就是把槍丟下,一枝都別帶回來。
為了取錢,新四軍派來兩個聯絡人:項遒光和劉放。
24歲的項遒光是遼寧開原人,原東北大學學生,九一八事變後參加過東北義勇軍,來北平讀書後,曾在1935年一二九運動中當過學生領導人,資歷不淺。
項遒光和劉放從何基灃那裡取到兩萬法幣的支票後,前往老河口,分開住兩個旅館。
此時,李宗仁的戰區總部憲兵隊已經盯上了項遒光,項遒光見自己走不了,就用暗號通知了劉放,讓劉放帶著錢先走,他自信能對付這幫特務。
第二天,憲兵把他抓到隊部,從他身上搜出了何基灃和新四軍辦事處的通訊,一開始,項遒光什麼也不肯交代,他以為正逢國共合作,只要拖幾天,憲兵拿不到口供,拿他沒有辦法,肯定會放了他。
憲兵隊見軟的不行,就趁黑夜把他拖到山坡要活埋,項遒光一看到黑洞洞的大坑,就癱倒在地、徹底崩潰了,一口氣寫了幾十頁供詞,把他知道的中共派在第一、第五戰區地下黨員名單全都寫了下來,其中也包括179師師長何基灃。
3、巧妙脫身,在敵營從師長升到副司令
拿到口供後,李宗仁覺得也很棘手,就發電報給蔣介石。
蔣介石先把項遒光召去,一問之下,頗為器重,還稱讚他是張國燾之後又一個“黨國的忠臣”,據李宗仁回憶:“項口若懸河,一表人才,對國內形勢及建國之道,侃侃而談……”戴笠還特地給項遒光撥了一部汽車,陪著他到處演講。
從此,項遒光成了軍統特務,不遺餘力地破壞共產黨組織,殺害了幾百名中共地下黨員、進步人士。
而何基灃因“通共”嫌疑也被召到了重慶,可神奇的是,儘管人證、物證俱全,不久之後,何基灃竟然被放了回來,蔣介石還親自為他餞行、贈送了一把象徵“忠誠”的中正劍,這讓項遒光在軍統大為丟臉。
其實,在接到去重慶的通知時,何基灃自知地下黨員身份暴露,曾想返回延安、正式歸隊,但他轉念一想,不能辜負黨組織對他的信任、也不能隨意放棄跟隨他多年的西北軍兄弟。
於是,膽大心細的何基灃決意獨闖虎穴。
1940年初,來到重慶後,何基灃當即被軟禁,就連馮玉祥都無法見到他這個老部下,不過,何基灃抗日名將的名聲在外,很快,在何基灃哥哥何基鴻的奔走下,於若任、陳誠等國民黨元老出面說情,《大公報》、《新民報》都發文力撐何基灃,而何基灃的好友肖振瀛聯絡上了何應欽,當面痛切陳辭,認為李宗仁的桂系與馮玉祥的西北軍結怨多年,此舉有“公報私仇”之嫌,但多疑的蔣介石聽到何應欽的話後,並未因此釋放何基灃。
1940年9月,原29軍軍長張自忠為洗刷自己在北平淪陷時的冤名,寫血書上前線,在棗宜會戰中陣亡,緊接著,日軍飛機開始對重慶不斷轟炸,民間要求讓何基灃重新出來抗戰的呼聲不斷,馮玉祥也寫信給蔣介石,不客氣地說道:“何基灃若不調離前線,張自忠或許不至陣亡……”
見到蔣介石焦頭爛額的模樣,何應欽立刻開始進言,認為當時西北軍經費不足,馮治安、何基灃想辦法換點錢維持開支,不足為奇,而李宗仁如此借題發揮,甚至說西北軍“通共”,未免神經過敏。
蔣介石對桂系將領最為提防,聽何應欽這麼一說,當即疑心李宗仁別有盤算,於是,在扣押何基灃一年後,他突然派人搜查了何基灃的住處。
對此,何基灃早有準備,他床頭放著一本《蔣總裁訓詞輯錄》,對這本書的字裡行間圈圈點點,在每一章節的末尾都寫滿了對蔣委員長歌功頌德、個人崇拜的文字作為讀書的“心得體會”。
蔣介石看到後,認為何基灃是個大大的“忠臣”,不但特地設宴為他送行,還當場賜給何基灃一把“中正劍”。
此時,項遒光已經是軍統的諜報隊長,聽到何基灃獲釋的訊息後,他根本不能置信,也因此受到同僚的嘲笑,此後,項遒光利用職務之便,長期暗中監視著何基灃的一舉一動。
李宗仁見何基灃被釋放後,也深感尷尬,他幾次託人去邀請何基灃來司令部一敘,均為何基灃婉言謝絕,不得已,李宗仁借督察軍務之機,親自前去拜訪何基灃,為化解氣氛,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何將軍,叫我怎麼說你呢?看你布衣粗飯、煙酒不沾、土裡土氣,有人說你是共產黨,我信。可是看你張口罵人、動手打人,我又不大信。”何基灃聽到後,冷冷地回答說:“是嗎?李長官,您說國民黨裡還有沒有好人?”一句話把李宗仁給頂了回去,此後,二人關係一直緊張。
何基灃回到77軍後,行動越發小心謹慎。
與他搭檔多年的張克俠畢業於莫斯科中山大學,也是左傾人士,但二人多年來一直沒有深談過自己的社會理想和政治觀點,直到1948年11月淮海戰役前夕,周恩來秘密派華東局的人來與張克俠聯絡,這一對國民黨第三綏靖區的正副司令才豁然看清對方的身份,也為這種“志同道合”而深感高興。
在這種情況下,項遒光僅透過電話和信件進行例行檢查,又如何能發現何基灃的秘密呢?就這樣,他眼睜睜看著何基灃被提拔為77軍軍長,又被任命為第三綏靖區的中將副司令,卻無可奈何。
淮海戰役開始前,國民黨徐州“剿總”司令劉峙對駐紮徐州郊外賈汪的第三綏靖區守橋部隊很不放心,總覺得張克俠、何基灃二人靠不住,特地調來已是軍統少將諜報隊長的項迺光去監視何基灃。
項遒光來到賈汪後,當天晚上就發現何基灃守橋部隊110團機槍連有一個排計程車兵渡過運河,前去投奔解放軍,當即帶手下特務開槍偷襲。
事後,他特地跑到何基灃的司令部,指責守橋部隊“軍心不穩”、“有人投敵”。
沒想到何基灃聽到之後,拍案而起,怒斥道:“混蛋!昨晚59軍38師派往共區的偵察排遭到偷襲,居然是你的人乾的,你破壞前線軍事行動,該當何罪?”當即要把項遒光綁到59軍軍長劉振三那裡謝罪。
項遒光知道劉振三最恨特務,曾親手槍斃過一個觸犯過他的特務組長,而國民黨黨部卻奈何不了他,嚇得趕緊帶著人跑了。
幾天後,1948年11月8日上午10點,張克俠與何基灃在賈汪通電全國,宣佈帶領第59軍兩個師、第77軍1個師和第111團共2.3萬人正式起義。
10日拂曉,各起義部隊先後到達運河北岸,接受改編,將百里運河防線開放給華野三個縱隊,徹底殲滅了黃伯韜第7兵團。
為此,毛澤東專門發電致賀,稱讚“北線何、張起義是第一個大勝利”——因為何基灃等人的秘密策劃,華野得以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國民黨的運河防線。
1949年春天,華野改為三野,何基灃的第77軍與江淮部隊組成第34軍,他被任命為34軍軍長,帶著老部下成為真正的人民解放軍,參加了渡江戰役。
解放後,這個曾經的抗日名將、紅色特工歷任南京警備司令部副司令員、水利部副部長、農業部副部長,直至1980年與世長辭,遺囑要求把骨灰“一部分灑在蘆溝橋畔,一部分灑在當年的淮海戰場上。”
1982年,張克俠、何基灃的傳奇故事由長春電影製片廠改編為電影《佩劍將軍》,劇情依舊驚心動魄。
參考文獻:王世江口述《二十九軍老兵的抗戰記憶》
宋曉菡(何基灃夫人)《血戰大名城》
人物春秋《何基灃與李宗仁的恩怨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