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里的猛張飛
江蘇這個地方,實在是太過神奇。
坊間一直有這麼一個段子:
和遼寧人做朋友,你只記得他是個東北人;
但如果問一個江蘇人,你不會知道他是哪個市的,但你一定知道他是哪個縣哪個村的。
沒辦法,江蘇縣城的存在感就是這麼強。
2020年,江蘇GDP破千億的縣級市或縣城達到了16個,最高的已經超過4000億。
同一年,三亞的GDP也才695億。
這麼強悍的經濟實力,即便是身為老大的地級市也得小心討好。
眾多憑億近人的縣城,好比是江南的翩翩才子們。
溫潤如玉,才華橫溢,家財萬貫。
可偏偏有一人是個異類,
豹頭環眼,燕頜虎鬚,
聲音高亢,氣勢洶洶。
嚇得一群白面書生,
是面面相覷,愣在原地。
這猛張飛,可不是一個善茬!
比自然風光,他大江大河。
比人文底蘊,他歷史悠久。
比勞什子“GDP”,他天下第二。
眾人惶恐,戰戰兢兢,
急忙問道,
“兄臺,來自何方?”
“江陰。”
江陰,明明是個江南小鎮,卻沒有半點水鄉的溫婉,全身透著一股不怕死的蠻勁。
行走江湖,最怕的是什麼?
正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尤其是看不見的毒藥。
鶴頂紅、斷腸草、砒霜……沾之即死,人見人怕。
這對江陰人來說,算不了什麼。因為他們已經見識過最烈的毒,並且還當作盤中的餐點。區區小毒,入不了他們的眼。
江陰有河豚,毒性很強。
僅僅5毫克,就能致人於死地。
一旦中了河豚毒,發作就是瞬間的事,
而且沒有特效藥,就是這玩意,
江陰人家家吃,歲歲吃,一吃就吃了上千年。
《江陰縣續志》中曰:
“河豚為吾邑江鮮之一……吾邑人尤癖嗜,雖間有中毒者,弗顧也。”
“拼死吃河豚”,既是江陰人剛烈的個性,也是因為河豚實在是人間美味。
一口河豚下肚,吃完舌尖會有微微酥麻,頭也暈暈乎乎的,有一種在人間走過一遭的感覺。
難怪說“一朝得食河豚肉,始終不戀天下魚”。
動圖12 | 源於《經濟半小時》
如果實在怕死,也不用擔心,江陰現在大多是淡水養殖的河豚,毒性已經微乎其微,更有各大廚師的妙手處理,讓你能安全地找刺激。
白汁河豚,用最簡單的烹煮,湯汁是奶白的,靠著鮮香,就能粘住嘴巴。
紅燒河豚,
醬香味濃,魚肉白嫩,
湯汁鮮紅,比紅燒肉還要濃郁。
再配上“麵湯甩到眼瞠,寧打耳光不放”的刀魚面,或是一碗噴香的刀魚餛飩,簡直忍不住化身一條固執的魚,跳進長江獨自游到底。
河豚吃多了,舌頭難免會發僵。
江陰話中許多字發音都用入聲,直直的,硬硬的,連稱呼自己都叫“鋼印人”。
遠遠地聽兩個江陰人談話,那陣勢,猶如吵架一般。
就比如早上碰見熟人,上海人會說“今朝吃啥個物事?”,
江陰人則說“今朝吃刀子啦?”
再加上一副大嗓門,不知道的,那可真要被嚇壞了。
民間有諺曰,“寧與蘇州人吵架,不與江陰人講話”。
江陰方言,高亢上揚,沒有吳方言甜糯得發嗲的味道,就像那些大口喝酒的俠客,嘴裡吃著河豚,眼中射出精光,兇兇的,直直的,讓人不敢接近。
誰也想不到,在吳越腹地,江南水鄉,卻有著這麼強硬而別緻的一群人。
初到江陰,你一定會被他俊俏的外表給欺騙。
浩浩長江自青藏高原,奔騰而下,
到江陰突然收緊,裹挾的泥沙不斷沉積,
塑造了一個沃野千里的大平原。
密密麻麻的河網分割鄉鎮,
規整的農田,搖曳的金黃菜花,
微漾的水波映出一個富饒的小鎮。
這不就是如假包換的江南水鄉嗎?
可是你望向大江之畔,喧鬧的港口隱隱傳來一種莫名的壓迫感,那是屬於江陰人的氣度。
江陰水深江闊,港口便利,是長三角的十字路口。
就像是江南的龍門客棧,風雲匯聚。
隨著宋代錫澄運河的開通,四川的茶葉,北方的煤炭,東南的海鹽,各地的物產在這裡集散。
販夫走卒,文人騷客,豪門鉅富,形形色色的人在這裡交匯。
熱熱鬧鬧的江陰鎮,也開始有了心懷天下的氣度。
公元1607年,一位弱冠青年從這裡走出,在交通、資訊都不發達的古代,他離妻別母,仗劍遠遊,以一人之力,行走在中國的崇山峻嶺。
山中絕糧,吃野菜野果為生;無處投宿,就以山洞樹林為家。
不避風雨,不憚虎狼。
他便是徐霞客。
江陰晴山堂前有一處勝水橋,據載,徐霞客每次乘船出遊,他母親都要在此送行告別,然後看他走向遠方。
1985年江陰人民重修了這座橋,依舊保持了明代江南小橋的風格。
它靜靜的橫臥在湖面上,總有一種渾厚的聲音,彷彿在說:
“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
如果說,勝水橋代表了江陰的勇敢進取,
那另一處,就顯出他們剛烈的民性了。
江陰有著長江下游水道最窄處,最狹處僅1.25千米。
憑藉長江天險,江面狹窄的特點,臨江的黃山成為修築要塞的理想所在。
這裡也被譽為“鎖航要塞”。
自古以來,這裡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江陰人民在這裡抗金、抗倭、抗清、抗日……
他們就杵在這裡,硬的像一塊石頭,不肯向任何人低頭。
最有名的自然是“江陰八十一日”。
公元1645年,24萬滿清鐵騎合圍江陰,要用武力逼迫漢人剃髮。
江陰百姓拒不接受,裂衣為旗,揭竿為兵。僅僅一座孤城,死死守了81天,讓清軍折了三個王爺,十八名大將,損失七萬五千餘士兵。
城破之時,全城巷戰,彈丸之地血流成河,參戰的鄉勇義民悉數殉難。
全城17萬人口,最後僅餘老幼53口。
屍山白骨滿疆場,萬死孤城未肯降!
寄語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這片土地孕育出來的人民,
似乎就帶著一種血性。
當金戈鐵馬的歲月過去,
他們再一次蠻橫上路。
六七十年代,江陰只是一個窮地方。
站在黃山的炮臺向下望去,除了零零星星的村落或農屋外,就是一片農田。
江陰縣城很小,主城區就一條街,路兩邊大多隻是二層的商鋪。
然而就是這地方的老百姓,改革開放沒幾年,立刻改天換地。
當時興起了“鄉鎮企業”的熱潮,
對你來說,這四個字可能很陌生,
但男人一年要逛兩次的衣櫃——海瀾之家,
就是從江陰的一個鄉鎮企業做大做強的。
江陰人帶著一股子衝勁,什麼都敢幹。
遇到機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幹再說,能不能幹,不重要。
就算是什麼都不懂,什麼也不會,你讓他摘下天上的星星,他也敢答應,答應了還真就做得到。
90年代,鄉鎮企業式微,蘇南模式賴以生存的法寶失靈。
蘇州的崑山,果斷轉型,抱上了外資的大腿,掀起了蘇南縣城們招商引資的大潮。
面對一堵牆的時候,有人會選擇繞道,但江陰人從來都是直接撞上去。
外資是隨時都有可能跑的,可是自家的企業永遠不會。
這麼毒的河豚,咱都吃了,還整不了一個小企業。
圖1 | 江陰老照片——圖為90年代的江陰出口商品交易投資洽談會。
圖2 | 江陰老照片——圖為80年代的江陰百貨商店。
搞紡織的繼續搞紡織,做金屬的接著幹金屬,個個都要做成行業大鱷,更不用說,有著天下第一村美譽的“華西村”。
小小的江陰,居然一共有50家上市企業,比一個省的總量還要多。
所以江陰人都說:
他們用萬分之一的土地,千分之一的人口,
貢獻了佔全國份額兩百分之一的GDP,
兩百五十分之一的財政收入,
和百分之一的上市公司。
憑藉著強大的工業實力,從2017年起,
江陰一直霸佔著中國工業百強縣的榜首。
硬的像一個石頭,就是不挪動一步。
這就造成了一個問題——
江陰好像太硬了一點。
80年代,江陰劃給了無錫。
地域上的分分合合,本來都是一句話的事,可江陰這個小弟,脾氣不太好弄。
他們從來不會說自己是無錫人,如果你稱呼一個江陰人為“無錫人”,他很有可能會不太開心。
本來血液裡就有著不羈的基因,然後經濟還一不小心佔到了全無錫GDP的三分之一,
所以江陰向來都是挺直腰桿說話,不肯安安分分當個小弟。
在我們傳統的認知裡,縣城怎麼能不聽市裡的呢?
話又說回來了,如果江陰不這麼剛,老老實實聽無錫的指示,那可能就無法創造出這麼大的一個奇蹟。
你看,蘇南這些縣城,全是靠自我奮鬥發財。
有背靠上海,吸納外資的崑山,有港口工業城市的張家港,還有一股蠻勁搞內力的江陰。
散裝的江蘇,並不只是調侃,它有可能是“蘇大強”最大的秘密。
看著江南水鄉里的張飛,攪動風雲,不由得心裡稱讚一聲:“大俠!”
再看看這包容萬物的江南,更值得一句“好山水”!
參考資料:
1、葉兆言:《1967年的江陰,整個鄉村彷彿沉浸在昏睡中》
2、崔治中:《七十餘年記憶中的家鄉江陰》
3、星球研究所:《誰是中國製造業第一縣?》
4、浪潮工作室:《江蘇一個小縣城,超越珠海,吊打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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