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向我推薦青木川時,我問他那裡有什麼。他回答,土匪。
我一驚,以為他開玩笑,後來查看了些資料才發現,那裡不僅有土匪,還有鴉片。當然,那些都是解放前的事情。
老街和“魏老爺”
當我坐上綠皮車到小鎮陽平關住了一宿,接著第二天趕大早坐汽車前往青木川,並在中途因遇到危橋要走路過橋換另一輛小班車時,我對青木川的偏遠終於有了些概念。山路崎嶇,兩側都是一片翠綠,這裡通汽車不過是新中國成立後不久的事情。即便是在2001年,葉廣芩來青木川考察時,他們的汽車也一度陷入泥坑裡,一行人被迫在大石頭間步行。現在路自然修好了,可依然有危橋這種不穩定因素。你也可以選擇坐高鐵到寧強縣,但要去青木川的話,還是要再轉班車。
金溪河穿鎮而過,河的一側是老街,始建於明代,街道蜿蜒800餘米,如一條臥龍,所以又叫回龍場。另一側是新街,街上多為仿古建築,沿河還有一條古鎮標配“酒吧街”,不過我們去時是淡季,大多數酒吧咖啡館都未營業,倒給了潺潺流水難得的清靜。酒店、旅館、民宿一直開到了古鎮外,據說旺季時還會供不應求。
讓我非常驚喜的是,回龍場還維持著一副古樸的模樣。雖然從飛鳳橋過去,兩側的老房子被千篇一律的商業店鋪佔領,賣著基本類似的點心、饃饃、山藥片和油炸小魚,但只要稍往兩頭深處走去,就能看見不一樣的風景。小娃娃拿著零食在石板路上嬉笑亂跑,老人把簸箕放在門檻上,坐在門邊切水蘿蔔,一旁的爐火裡煨著熱水。野貓窩在街角廢棄紙箱裡,百無聊賴。村民剛從山裡摘回來野生獼猴桃,只比鴿子蛋大一點,裝了好幾盆直接放在家門口賣。我花十塊錢買了一袋子,果肉軟爛,汁水順著手往下流。
灰瓦縫間長滿了青苔,瓦當的紋樣已變得模糊。屋頂上,兩塊磚夾著一個小小的電視“鍋蓋”,木板門歪歪斜斜,裡面關著的是酒廠、小賣部、可供參觀的老屋子和不為人知的久遠生活。遠山淡影籠罩在層疊交錯的屋簷之上,屋簷下,掛著的“一代梟雄”、“雞鳴三省”、“回龍場街”的紅旗早已褪去了顏色,和緩慢的老街日子融為了一體。
民國時期,就在這樣一個上百年不變的山坳坳小地方,出了個大土匪——魏輔唐。解放前,秦嶺山高水深,活動在這裡的土匪人數有好幾萬。魏輔唐從小好鬥,不過並沒有長得一副英雄蓋世的模樣,他胖胖的,兩顆門牙露在嘴外。出生貧寒的魏輔唐靠娶了一戶富裕人家小姐而起家,後來慢慢成了青木川當地武裝的頭號首領,他的人馬號稱“寧西人民自衛總隊”,手下人人穿軍裝,儼然正規軍隊的模樣。
魏輔唐把青木川變成了自己的“獨立王國”長達二十多年。當時漢中地區種植大煙的不少,很多軍閥甚至靠種植大煙來發軍餉,魏輔唐當然沒錯過這樣的致富機會。他讓青木川漫山遍野都種滿了罌粟,街上也開起了煙館,當地人沒有因為大煙而一蹶不振,反而過上了更好的生活,原因是魏輔唐規定大煙只銷往外地,他自己不抽大煙,也嚴禁手下人抽。
他用販賣大煙賺到的錢買了很多軍火裝置,進一步擴充自己實力。他自身文化水平不高,對有文化的人卻極為推崇,不惜重金去外地迎娶了一戶書香門第家的女兒,試圖為自己生出更有墨水氣息的孩子,雖然並沒有成功。他還花錢在青木川修建了一所學校,工匠都是從上海請來的。鎮裡每個娃娃都可以免費上學,若是窮人家孩子要幹農活去不了,他會讓手下專門逮去學校。
他雖對外面世界充滿忌憚,卻毫不避諱那些新鮮事物。據說他在山外買了一輛汽車,沒路開不進來,就讓人拆了把零件背進來,再重新組裝。這輛汽車不時在鎮裡短短的街上,“嘟嘟”一響從這頭開到那頭。也有人說,他買的不是汽車,而是正宗的上海黃包車,不過作用一樣,就是拉著太太小姐在小鎮裡瞎轉悠。
就這樣,這個土匪雖做了不少惡事,但在當地人心目中卻留了個“魏老爺”的好名聲。
在煙雨中俯瞰青木川,就是這麼一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 (萬蜜/圖)
“閒居樂土度春秋”
魏輔唐擁兵自成一統,自然招來過官方的不滿。民國33年,恰逢大煙收穫季節,魏輔唐在青木川組織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大煙交易會”,煙販子人頭攢動,好不熱鬧。當時的縣長覺得這樣明目張膽販賣大煙太離譜,於是派保安大隊前去查菸禁煙。誰知道保安大隊長在魏輔唐吃喝的招待下,不僅沒查煙,還揣了很多回去。
縣長一看不行,便親自帶著警察出馬。雖然對魏輔唐的熱情招待毫不理睬,但在山上查煙時遇到了打冷槍,他見勢不妙,只好作罷。
下一任縣長不信邪,帶著心狠手辣的警保大隊長再來查。魏輔唐早就收到訊息,先把鎮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檢查隊來時,他照舊好吃好喝招待。不巧,這位大隊長就是個大煙鬼,最後在煙館悄悄過足煙癮就藉口走了,查煙又不了了之。
這是徐種德向葉廣芩講的許多魏輔唐的故事之一,被作家寫進了《青木川》書裡。
葉廣芩來考察時,訪問到了魏輔唐曾經的得力下屬徐種德,他曾被任命為自衛隊少校參謀主任,是書中許忠德的原型。徐種德就是當時魏輔唐資助去外面求學的學生之一,他考入了川大歷史系,但因時局動盪,為了報答魏輔唐,他決定從成都返回青木川助其一臂之力。不過這一回來,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青木川,也沒能繼續自己的歷史研究志趣。
走在回龍場老街上,很難錯過“種德書屋”。它並不是一家書店,而是徐種德曾經居住的老屋。屋內牆上掛滿了字畫和照片,樓上還提供便宜的住宿。門口擺著一排排《青木川》,是徐種德兒子的簽名版。一位自稱為徐種德孫女的女生,在熟練地介紹著這間書屋和家人的種種往事。牌匾“種德書屋”四個字為葉廣芩親筆題寫,它和老房子一起,成了一個遊客拍照的景點。
青木川的其他所謂景點也都與魏輔唐有關。榮盛昌曾是鎮上的百貨公司,經營著從外引入的各種洋貨,它是魏輔唐大哥的產業,現在成了一個老酒坊。榮盛魁則是魏輔唐二哥的產業,因其獨特的旱船式造型被保護起來,這裡曾是往來煙販子們享樂看節目的地方。自然還有煙館,精緻的雕花門窗內,打造的是吞雲吐霧的溫柔鄉。更不用說金溪河上的飛鳳橋,它原名為“風雨橋”,最初為木板廊橋,也是魏輔唐出資修建。
徐種德不僅知識淵博,還會講英文。他的英文,就是在魏輔唐主持修建的學校裡學會的。這所青木川輔仁中學,如今還屹立在小鎮南面的山坡上,繼續培育著當地一代又一代的學生。
據說學校大禮堂邊的柱子上,刻著巴洛克風格的浮雕,整座建築充滿了西式味道。在民國大山深處草寇橫生的青木川,孩子們竟可以接受到如此現代的教育,實在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蹟。魏輔唐經常在大禮堂上發表講話,但諷刺的是,他最後也是在這裡遭到公審和鎮壓。
學生們正在上課,我們沒能入內參觀。站在輔仁中學老校門外,可以俯瞰整座古鎮。沒讀過幾年書的魏輔唐寫過這樣一首詩:“山外青山樓外樓,行人往復任勾留。那管中日戰爭事,閒居樂土度春秋。”它依然被刻在魏式老宅的門柱上,講述著這位土匪的人生觀。
魏輔唐用他的能耐,獨霸青木川,讓這片法外之地維持著秩序,直至解放軍進來。上世紀八十年代,魏輔唐被平反,改稱為開明紳士。“魏老爺”雖然離開了幾十年,但他的印跡卻深深刻在了青木川的每個角落。青木川的故事,幾乎就是魏輔唐的故事。
西溝裡的古道
網上很多對青木川的介紹都說這裡有古道遺存,可又都沒有詳細的指引,我們詢問村裡人,得到的答案也是模糊不清。青木川連通陝、甘、川三省,這裡有古道並不出奇,它的東面有往來川陝的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西面是連線川隴的陰平道。《青木川》書中,有一位來這裡找古道的博士,他走上了老縣城附近的儻駱道。但這條古道究竟在哪兒,這是一個問題。我們決定沿金溪河逆流而上,走到西溝裡去尋找答案。
從古鎮往西走幾百米,再沿河往北,就能到長沙壩村的入口,也是進入青木川國家自然保護區的入口。入口附近修了一排整齊的房子,正值午飯時間,大家都端著一大碗麵,蹲在自家門口吃。右側河道很寬,一座吊索橋橫跨其上,有個女人蹲在河邊的石頭上浣洗衣裳。
這是一條修好的沿河公路,兩側山巒起伏,順著山谷一直往北,就是西溝了。剛開始不過是普通的河谷風光,遠山氤氳在發白的天色中,灌木鋪滿了山坡,呈現出深深淺淺的綠。越往裡走越清幽,不時有幾隻紅嘴藍鵲從眼前掠過,它們飛的時候,長長的尾巴羽毛搖搖晃晃,像竹蜻蜓一般。
有一處水積得很深,變成墨綠色,倒影著對岸陡峭的岩石。石頭呈淡藍色,被水長年累月沖刷出了一層又一層的紋理。若要問旅途中有哪些時刻讓我念念不忘,我想在西溝裡遠遠望見一頭靜止不動的小梅花鹿,便屬於其中之一。小梅花鹿就藏在這些石頭的縫隙裡,若不是朋友眼神好,我大概發現不了它。它像受傷了一樣,在那裡靜靜站著,沒發出一絲聲響。我們也不敢動,生怕驚擾了它,就這麼悄悄看了好一會兒。後來返程時小梅花鹿消失了,它應該找到了山林裡的家。
山谷裡有很多廢棄的老房子,不過那散落在河邊的田地卻絲毫不荒蕪,長滿了各種蔬菜,老屋邊還擺著一排排蜂箱。顏色豔麗的衣服褲子紗巾被隨意拴在樹枝上,成了潦草的稻草人,為這寂寥的山野增添了一種奇怪的氛圍。
大約四公里後走到公路盡頭,終於在長沙壩村遇到了一位務農的大叔,他說整個村子在2008年地震時受到了很大損害,現在村民都遷到入口我們看見的那排房子裡去了,老屋雖然荒了,但他們還會回來種地和收蜂蜜。
從廢棄的長沙壩村再往前,才是穿行於河谷間的小路,當然也是更為有趣的徒步路線。由於人煙稀少,野草叢生,我們沿著隱約存留的線路而行,踩著枯葉,踩著苔蘚,踩著陳腐而古老的氣息。一些路段頗為陡峭,還有好幾次要踏石過河。無數巨大的石頭佔領著河道,或許它們就是地震那年一齊轟隆而下,堵住了流水順暢的去處。大石頭間,形成了很多碧綠但清澈見底的水池,幽靜極了。坐下來休息一下,聽風聽水,手機沒有訊號,感受短暫與世隔絕的愉悅。
走了大概兩三公里後,路邊草叢裡出現了一塊石碑:梯子崖棧道遺址。我們找到了古道。
古人在河邊的大石頭上鑿出了上下的石階,崖壁上,還留有好幾處方方正正的棧孔。當我正拍著棧孔時,突然驚喜地發現,周圍平滑的石壁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我湊近想看看寫的什麼,但這些文字無頭無尾,有的也已斑駁風化,只隱約辨認出“……是修造崎嶇之路,子孫福壽之報……上下三十餘里路,道阻險行者……”大約是古道沿途文人墨客留下的題字吧。
又往河谷深處走了一小段,除了古道,再沒有看到其他碑刻,估摸著天快黑了,我們只好返程。雖然沒走到頭,卻也不虛此行。
離開青木川的那天上午,天空下起小雨,四周山巒早已隱沒在霧氣中,登上回龍閣遠眺時,古鎮灰瓦在水汽裡一片朦朧。我如同青木川一樣,被包裹在了層層疊疊的山裡。這裡不再是“獨立王國”,但魏老爺的故事在繼續流傳,傳統的生活方式還在默默延續。
姚渡火車站離青木川不過十來公里,是距小鎮最近的火車站了,每天上午,那裡有一趟綠皮車過路去廣元,這也是當地人最常用的進出青木川的路線。去火車站的路上,我問司機,“我們現在到哪個省啦?”他說,“一出青木川就到四川,再往前不遠就是甘肅了!”
萬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