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跟著外婆一起生活，外婆跛著一條殘腿艱難地將我養大。
作者：素顏
1
那一年，我剛出生就被寄養在農村的外婆家，外婆跛著一條殘腿艱難地將我養大。
我從記事起，就跟著外婆生活在鄉下一個逼仄狹窄的老屋裡，老屋周邊都是被遺棄的老房子，老屋就在這群老房子中間，孤零零得顯得頗為破舊。
舅舅家早年修了新房，外婆本來和舅舅一家住在新房裡，不知為何後來竟帶著我搬回這間破敗的老屋，任憑舅舅多次跑來接她，她都不肯跟著回去。
老屋門前有一棵棗樹，據說這棵棗樹是在外婆接我回來那年栽下的，如今已經開了一絮的小黃花，外婆說，等到棗子成熟了，母親就會回來接我。
我等啊等，等到棗樹長出了圓圓的葉子，等到棗兒都泛了白，我守在棗樹下，期待著棗子早點變紅，這樣我就能早點見到母親。
我日日守在棗樹下，怕別的小孩偷吃棗子，自己饞了也捨不得吃，想著母親回來一定會摘下又大又甜的棗子給我吃，我就能開心好多天。
等到棗子終於紅了，母親回來了，我撲過去想要她抱，只見她左手拉著姐姐，右手拉著弟弟，我張著的手臂垂了下來，母親看見我淡淡地說了句“妮妮長高了啊！”我仰著頭看著母親從棗樹上摘下幾顆紅紅的棗子，一顆塞進姐姐嘴裡，一顆塞進弟弟嘴裡，我等著那甜甜的棗子入口，卻只見弟弟從母親手裡搶過餘下的那幾顆棗子，衝著我擠眉弄眼地跑開了。
母親沒有看見我眼睛裡的失望，徑直走進外婆的老屋裡，坐在炕頭同外婆說話。姐姐睿睿坐在母親的腿彎裡，腳上是一雙漂亮的粉色皮鞋。我盯著姐姐腳上的粉色皮鞋，我便努力把自己腳上這雙針腳細密的虎頭鞋往旁邊崴，目的就是想把鞋弄壞了，讓母親也給我買雙新皮鞋。
母親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呵斥我道：“你幹什麼呢？”我腳上的動作停了下來，委屈到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你別一回來就嚇唬孩子！”外婆不滿地瞥了母親一眼，轉過身去把我摟進懷裡安慰道：“妮妮不哭。”
母親當天就回城了，她摘下許多紅紅的棗子帶回去給姐姐和弟弟吃，我卻始終沒有吃到母親親手為我摘的棗子，可能是她覺得棗樹就在家門口，我隨時都能吃到甜甜的棗子吧。
被母親摘剩下的棗子孤零零地掛在樹上，外婆用棍子敲下那稀稀拉拉的幾顆棗，我滿地跑著去撿，用髒手擦掉上面的塵土就往嘴裡送，棗子味道很淡，卻並沒有甜味。
第二天一大早外婆就去趕集了，回來時給我帶了雙粉色皮鞋。她看我穿著那雙皮鞋興奮到忘乎所以的樣子，忍不住抹了抹眼睛。
那些年母親很少過來看我，但每次過來幾乎都是抱怨。她總是用哀怨的眼神看著我，就好像我是粘在外婆鞋上的鼻涕蟲，所以我總是怯生生的，不敢接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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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七歲那年，我在村子裡上了小學，和舅舅家的大胖在一個班，大胖總是欺負我，罵我是沒人要的野孩子，他說我母親都把我送人了，他奶奶（也就是我外婆)愣是把我從人家家裡要回來養著，他奶奶的時間都用來照顧我了，都顧不得照顧他。
我哭著回家問外婆，外婆追到舅舅家責問舅媽給孩子一天瞎說什麼，舅媽毫不客氣地罵外婆：“不是我說你，當年燕子（我母親）都把孩子送出去了，你愣是跑到人家家裡又是磕頭又是賠罪把孩子要回來，要回這麼個賠錢貨有什麼用？自己的親孫子不帶，跑去帶別人不要的外孫女，你這不是犯賤嗎？”
“燕子不懂事，犯了傻，但我這個當媽的不糊塗，妮妮他有親爸媽，哪能讓孩子管別人叫爸媽？我本來想著把她和大胖一起帶，如果不是你容不下妮妮，我怎麼會搬回老屋？你欺負我可以，想要欺負妮妮，我不答應！”外婆的語氣絲毫不弱。
“她的親爸媽生她不養她，有什麼用？你一個死老太婆我看你能養她到幾時？”舅母毫不客氣地與外婆對罵。
“我活到幾時就養到幾時，我還要活著看妮妮出嫁呢！”外婆撂下這句話就跛著腿離開舅舅家了。
外婆不知道，躲在門外的我偷聽到了他們全部的話，然後就跑回家了。靠在門口的棗樹上瑟瑟發抖，等外婆拖著跛腳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抖了好長時間了，外婆將我拉進屋，給我蓋上被子，我卻還是抖個不停，迷迷糊糊睡著了，那一夜我睡得極不安穩，夢裡都是我追著母親跑的樣子。
天將亮的時候，我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卻不敢睜開眼睛，我感覺到母親的手在我額頭觸碰了一下，說了聲：“沒那麼燙了。”
然後我就聽到母親壓低聲音說：“我當初都把妮妮送人了，你又把孩子接回來，你看這麼多年你過得多苦！”
“虧你說得出來，把自己的親女送人，也是你這個當媽的能做出來的事？”外婆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一度。
“我不是沒辦法嗎？斌子（我父親)經常不在家，你讓我一個人帶三個孩子怎麼生活？睿睿（我姐姐)一生下來就有先天性心臟病，她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像個正常孩子一樣生活，我每天都活在害怕失去她的痛苦中，照顧她已經夠累了，想著再生個孩子，就能照應著睿睿，誰知道後來一下子生了兩個孩子，洋洋（我孿生弟弟)是男孩，斌子肯定不答應送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割哪都疼，你讓我怎麼辦？”
母親低低的哭泣聲在我耳邊響起，我卻沒敢睜開眼看她，滿腦子都是母親不要我了，她要把我送人的念頭。
良久之後才聽到外婆開口：“當年我就因為這條跛腿，被親生父母扔了，還好最後被你現在的外公外婆撿回來了，當成親生孩子疼愛，可這一輩子，我老是覺得自己沒人要，被人說丟就丟了，一直過不了自己心裡的這個坎。後來我的親生父母要與我相認，但我拒絕了，我知道他們這輩子對我心懷愧疚，可是我得對養我的人負責，我不想以後的你和他們一樣啊！”
然後我就聽到了母親低低的啜泣聲，母親一下一下摩挲著我的頭，眼淚落進我的頸窩裡。那是母親第一次離我那麼近，卻是在我得知自己被母親送人之後。
第二天一早，我的燒退了，母親回城，她要趕回去照顧姐姐和弟弟。我漠然地看著母親離開，心中沒有了期待和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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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和外婆生活在一起的那幾年，是我生命裡最平靜的幾年，我不再對母親抱有任何奢望，只想和外婆一輩子生活在一起。
我9歲那年，父親調到本地工作，母親來接我回城，我拉著外婆的手不肯離開，外婆卻掰開我的手說：“你媽來接你，你就跟著她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我怕她把我丟了。”我一邊哭一邊死拽著外婆的衣襟不肯放手。
外婆變了臉色，第一次那麼厲聲地衝我吼：“我把你帶回來養著，不是為了讓你記恨你媽的！”
母親大力扯開我拽著外婆衣襟的手，把我拽到車上。外婆的肩膀一高一低地在我的視線裡慢慢變小，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外婆老了，老到都萎縮成一個小點，然後消失不見了。
最終，我還是被母親接回城裡生活，卻因為想念外婆夜夜淚溼枕巾。父母親對我很好，他們給我買漂亮的衣服，給我扎和姐姐一樣漂亮的小辮子，讓我和姐姐弟弟在同一所學校裡上學，可是我卻與這裡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同學們笑話我蹩腳的方言，用模擬蛇捉弄我，姐姐弟弟排擠我，爸媽總是提醒我吃飯不要吧唧嘴，玩的時候不要把衣服弄髒。
山野裡自由生長的我，被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壓得喘不過氣來，我變得特別愛哭，哭得時候總是重複著一句話“我想外婆，想回家。”
母親不斷地告訴我，那就是我的家，可是在我眼裡它不是，沒有外婆的家，再漂亮都不是我的家。
自始至終，我都和母親都親近不起來，那個迷迷糊糊的夜晚裡，外婆和母親的那些對話都如同紮在我心上的刺，一想起來連呼吸都是痛的，瘋狂生長的恨意紮根心底，我恨母親，所以總用一些扎心的話來刺傷她，我以為看見她受傷的表情，我就會開心，可是在心底最深處的地方，總是空蕩蕩地難受。
我走後，外婆被舅舅接到新房裡照顧，母親也經常帶我回去看外婆，每次我去看她，她總是顯得分外開心，我拉著外婆的手絮絮叨叨能說好幾個小時的話，母親就坐在旁邊，出神地望著我們。
當著母親的面，我故意刺激母親，故意問外婆當年是怎麼向收養我的那倆人磕頭賠不是將我要回來的，外婆用瘦弱的手敲打著我的頭，表情變得特別嚴肅:“你要是再敢提這事，我真的會把你扔了，我對你好，只是因為你是我女兒生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女兒做糊塗事，所以才把你要回來。可是我這個當媽的替她養了你9年，不是把你養大讓你記恨她的。”
我母親突然間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見我母親哭，她緊緊抓住我和外婆的手，哭到肝腸寸斷，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對不起”，也不知道是衝著我，還是衝著外婆。
之前的很多個日子裡，我在母親面前放肆地做著她不允許我做的事，放肆地說著傷她的話，只不過是仗著她對我有所虧欠，可是母親一如既往的包容著我，哪怕我做得再過分，她都不忍苛責我。每每回想起外婆之前說的的那些話，都會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過分了。
外婆終究還是老了，她離世那天，把我和母親的手拽著放到一起，她已經說不出任何話，只是掉眼淚。母親一遍又一遍地跟外婆說：“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妮妮。”外婆這才合了眼，我和母親放聲大哭。
外婆走後，我就再也沒有童年了。
後來我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女兒糖糖，當我的生活日日夜夜被孩子攪得不得安寧的時候，母親來了，她熟稔地替我帶孩子，悉心照顧我的生活，如同那時的外婆一樣，絮絮叨叨地叮囑我應該怎麼照顧小孩，怎麼調整生活和作息，儘量讓我安穩地睡個好覺。
我們母女間的關係因為這個小人兒的到來反而親近了不少。那天母親抱著糖糖說：“你看你多好，你姐姐就沒有這命。”
“可是她有爸媽一直在身邊照顧啊！”我一邊整理糖糖的衣服一邊苦笑著說。
母親突然就哭了，她說，你奶奶連一個健康的身體都沒能給她，她不能生氣，不能結婚，不能生孩子……她隨時可能會走，媽必須小心翼翼地照顧她……那個時候，我比你現在年齡還小，一個人要帶三個孩子，也沒有個婆婆在身邊照顧著，你外婆腿腳不好，也幫不上忙，我就想著，帶三個孩子活不了，那就少帶一個，你姐姐一身病，哪個肯要？你弟弟你爸又不肯送，只有你健健康康的，送個好人家，說不定比跟著我好。後來你姥姥為這事一直罵我，罵著罵著我也清醒了，那個時候怎麼會那麼混呢？自己的孩子，怎麼捨得？”
我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抱著糖糖的手抖啊抖，我握住我媽的手，隔著糖糖，抱了抱她，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
我這才理解了母親的為難，父親長年在外地上班，她一個人，既要照顧生病的姐姐，還要照顧弟弟，確實真的沒辦法顧及到每一個孩子，當年狠心將我送給別人養著，也是希望每個孩子都能得到周全的照顧……
可是這麼些年來，母親竭盡所能地對我好，彌補她心理上對我的虧欠。
我終於明白，外婆當初跪求別人要回被母親送人的我，只是不想母親帶著對我虧欠生活一輩子。
她始終愛著的那個人是母親，因為愛母親，所以才會愛我和照顧我。
親人間所有的愛都是一種傳承和延續，這種愛將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