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玉山

《紅樓夢》裡丫鬟們的生活邏輯，王蒙概括為“不奴隸，毋寧死”，非常簡潔而且精準。

做穩奴隸，是最理想的生活狀態。失去為奴的資格，不啻滅頂之災。金釧被攆，立刻就投了井；晴雯頂嘴頂得跟真的似的，而賈寶玉一說讓她走，立刻就要死要活。

像寶官、玉官那樣選擇主動離開，真心需要過人的智慧與勇氣。

但是，還有一個人，也是主動離開的，卻往往被人忽視。

我說的是茜雪——對，她並不是被攆走的，而是自己主動離開。這個才露面便消失的女子，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書裡一眾丫鬟的悲劇命運，並隱喻著林黛玉、薛寶釵的結局。

一，茜雪不是被攆走的

第八回裡，茜雪因為一碗楓露茶沒留住，讓李嬤嬤喝了，惹得賈寶玉大怒，摔了茶碗，還要“攆了出去”！之後，茜雪確實不再露面。

那麼，她是不是被攆走了呢？答案是否定的。

茜雪被攆，其實僅僅是李嬤嬤的說法：第二十回，李嬤嬤因為一碗酥酪生氣，說“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

李嬤嬤的話是不靠譜的。因為，脂硯齋在這裡有批註：“用一攆字，屈殺寶玉。”

就是說，李嬤嬤冤枉賈寶玉了。寶玉發火歸發火，過後並沒有攆走茜雪。

而且，脂硯齋還有批語：“（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餘隻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

這些批語說明，茜雪的重頭戲在後面：在賈家被抄後，她去獄神廟安慰被關押的賈寶玉。

在楓露茶事件中，茜雪當然是完全無辜的，李嬤嬤不是她有資格管束的人。賈寶玉酒後失德，遷怒於人，已經很過分，如果最後當真攆走，這要結下多大的仇怨？

結果茜雪卻一點不記仇，反而去慰問？那不是茜雪，是聖賢。——其實聖賢也是做不到的。孔子就明確反對“以德報怨”，他提倡的是“以直報怨”。

整部《紅樓夢》裡面，誰也不是聖母。茜雪自然也不是。

而且，除了李嬤嬤之外，書裡再沒有人這麼認為。後來鴛鴦談起舊時的夥伴，說“去了的茜雪”，“去了”，就是“離開”。“離開”，與“被攆走”，完全是兩個概念。

鴛鴦是老太太身邊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事情真相：沒有誰攆茜雪，她是主動離開的。

能不能主動離開？當然能。襲人的母親、兄長不就考慮過為襲人贖身嗎？除了贖身這個途徑，不還可以“出去配個小廝”嗎，只要自己想走，終歸是有方法的。

二，茜雪為什麼主動離開

因為看透了，想明白了唄。

賈寶玉毫無道理的一次暴怒，扯掉了他自己溫柔體貼的面紗，讓茜雪看穿了他的面目，也看穿了自己的命運，非得像襲人似的捱上一記窩心腳還不醒悟？

而且，因為楓露茶事件，茜雪肯定是受了處分的，也許是誡勉談話，也許是經濟處罰——連李嬤嬤都受處分了，被迫提前退休，過了好一陣子不露頭。這可能就是導致李嬤嬤發現茜雪消失就想當然地認為她是被攆走的原因。

而在茜雪看來，以李嬤嬤哺乳之功尚且受辱，自己還能抱什麼幻想？

這哪裡是可以講道理的地方。聰明人看破這一層，就會自謀退路。

何況，茜雪不僅聰明，而且自尊——這在賈家，無疑屬於瀕危物種。

就在楓露茶那一回，賈寶玉晚飯後回來，問起自己一早寫的三個字，晴雯說：“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得手僵冷的呢。”一早貼的，到晚上手還冷？——果然，賈寶玉說：“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

襲人呢？“和衣睡著在那裡”。“其實未睡著，不過故意裝睡，引寶玉來慪他頑耍。”

真是各出奇招，刺刀見紅啊。

這是什麼環境啊，噁心。用湯師爺的話說：除了噁心還是噁心。

而茜雪從來只是默默地做事，不挖空心思地爭寵，更不作踐自己。這無非就是賈寶玉對她無端暴怒的原因。

哪裡不比這樣噁心的地方好呢？即使貧窮，飢餓，勞苦，又怎麼樣。

茜雪不是小丫鬟，他是賈寶玉身邊伺候的人——讓多少人眼紅的位置啊，能夠自己選擇離開，真叫人感佩。

三，茜雪身上的多重隱喻

這是一個值得尊重的人。但是書中寫茜雪，不只是為了塑造一個君子形象。

首先名字裡隱喻了一場可怕的殺戮。

茜雪，就是紅的雪。雪是白的，什麼情況下會變紅？被鮮血染紅。

鮮血染紅了茫茫雪地。這不會是某一個兩個孤立的命案，而是紅樓女兒一場集體的浩劫。當然直接原因就是賈府的崩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不要只為那些錦衣玉食的主子們嘆惋，須知在這一場浩劫裡，犧牲最多最慘的，必然是那些本來就沒有絲毫人權的奴婢。

茜雪這個名字，隱喻了紅樓丫鬟們慘遭屠戮的悲劇結局，這是第一層隱喻。

而她在浩劫到來之前離開，這是多麼智慧的選擇啊。

獄神廟相對之時，昔日的主子成了階下囚，而昔日的奴婢，有尊嚴地活著。當初留在賈寶玉身邊的女子，此時更沒有一個不落得悲慘的結局。

也就是說，女兒們的一切災難，都是賈寶玉帶來的。他並不是護花使者，而是女兒們的災星。只有離開他的人倖存。

這是第二層隱喻：珍愛生命，遠離賈寶玉。

更深一層：茜雪映照出釵黛二人的結局：金玉良緣、木石前盟俱告破滅，薛寶釵、林黛玉都離開了賈寶玉。

“雪”，隱喻“薛”，這個不需要解釋。

而“茜”，就是紅，為什麼關聯著林黛玉呢？——絳珠仙草嘛。絳，就是紅色，就是“茜”。還不夠嗎？再想想，賈母要把林黛玉的窗紗換成“軟煙羅”，那是什麼顏色？還有，《芙蓉女兒誄》裡面，“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說的又是誰呢。整部書一直在提醒讀者：林黛玉是紅色。

“茜雪”這個名字關聯起了林黛玉、薛寶釵兩個人，她的故事映照出這兩個人的命運：最終都離開了賈寶玉，以她們各自的方式。林黛玉“冷月葬花魂”，悽然作別塵世；而薛寶釵“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她大可以有更好的選擇。以薛姨媽之膚淺，只知道抱緊賈家的大腿，而以寶釵之高明，眼界絕不會侷限在此處。

當茜雪出現在獄神廟，安慰賈寶玉之時，必然就是最後歸結釵黛命運的節點。這就是脂硯齋所說的“（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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