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脫口秀明星之前,成了領導
遇上《脫口秀大會4》播出的那兩天,微博熱搜便會被佔領,演員cut片段四處流傳。短小精湛的表達形式適應網際網路時代的傳播法則,談論的話題切中當下的生活,受到大眾的歡迎。
作為舶來的喜劇文化,脫口秀正在國內大城市中快速紮根。行業蒸蒸日上,在上海,線下演出早已一票難求。
2010年,在深圳做翻譯的程璐接觸到脫口秀。從加入脫口秀俱樂部,成為脫口秀節目編劇,到如今成為笑果的首席編劇,十年的時間過去,他成為一個“專業講笑話”的人。
十年間,脫口秀行業從無到有。而即使在無人問津的最初,程璐都對這一藝術形式秉持著外人難以理解的熱情,相信它的未來,為它的發展默默付出。
一個脫口秀演員,隨著行業一起騰飛。程璐將脫口秀視作終身職業,他說:只要行業好,我就會好。
一
不悲傷的脫口秀演員
第四季脫口秀大會錄製之前,程璐陷入了焦慮。
除了擔任首席編劇,他要作為卡司上臺表演。而上臺表演,需要一個鮮明的"人設"。過去的身份走不通了,得想個新的。程璐原本打算講自己孤身去迪士尼樂園玩的事,“不夠,在《脫口秀大會》的舞臺上,這樣的濃度,不夠的”。
對於像程璐這樣的老卡司,這季脫口秀大會可謂一次挑戰,大家面臨的壓力前所未有。新人實力強勁,帶來產自更加豐富生活經驗的新奇段子。他們是警察、抗癌專家,家庭主婦……技術水平也比原來更高,很多人都線上下練過。
那一陣子,他很忙碌。給所有的脫口秀演員開讀稿會,幫他們修改內容,留給自己的時間很緊。錄製的日期一天天近了,最後,他講了自己做領導的經歷。在舞臺上,他調侃道:"脫口秀演員,聰明的窮鬼,領導,有錢的傻子。"他指出自己雙重身份之間的牴牾之處。效果不錯,他拿到了四盞燈。這份稿子臨錄製前兩三天才寫好。
程璐參加《脫口秀大會4》
這是程璐熟悉的壓力,也是所有脫口秀演員共有的狀態。難以承受的時候,他靠沖涼放鬆。不停地創造好內容的壓力是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我們跟歌手有很大的區別,我們的段子一旦講了之後,基本上都是一次性的,你不會再拿來講嘛,就是大家不想聽老段子,就要一直寫新的,而且要一直寫的比原來更好。”
靈感的唯一來源是生活。對很多演員而言,痛苦和煩惱是他們創作的素材。沒有別的出路,創作是對準自己,在自己的經歷上不斷開墾。許多新近走紅的脫口秀演員,面臨著相似的考驗,生活變好了,煩惱變少了,結果素材沒了。
程璐某種程度上是個異類。他煩惱很少,李誕稱他是“全上海最快樂的男人”。他分析自己的性格,“沒有童年的底層痛苦”:他從小成績不錯,給自己爭取到了自由。家長不怎麼管,他喜歡什麼就去做——專業、學校、職業,全是自己選的。
更重要的是,他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脫口秀這件事情我也太喜歡了,工作也很好啊,很快樂嘛,挺開心嘛。"身邊的同事全是他的朋友,關係融洽。
相比新脫口秀演員,他更早面臨了缺乏煩惱的問題。這沒有難住他,他轉念一想,“不能說一直生活很差很慘,才能講脫口秀吧?那這個行業咋辦?要接受自己生活的變化,然後在你的新生活裡面找出素材,創作出優秀的作品”。脫口秀也可以用快樂創作,給大家講一些快樂的東西,也是成立的。
他在自己的新生活中找素材,捕捉細微的煩惱和尷尬:“其實當領導,我也是有一些煩惱。很尷尬的是,我覺得我跟大家的身份一下隔開了。”過去,他喜歡開周圍人的玩笑。笑果的董事長天天穿三件套,襯衫,西裝,皮鞋。有一次他們一同去參加高階的雞尾酒會,被要求穿得正式。董事長還是穿著三件套,程璐笑他:領導,你今天怎麼穿得這麼普通啊?
成為領導之後,身份調轉,他成了周圍人打趣的物件:“他們編了無數的段子來諷刺我,我又很無能為力,真的有些不太適應。”
二
一個脫口秀明星的十年
時間回到2010年,程璐還未成為領導,甚至不是脫口秀演員,他還在深圳的出租屋裡做翻譯。那一年上海舉辦世博會,他翻譯了以色列館的內容,介紹館內產品和設計理念;口譯也做,美國心理學老師來講課,他杵在邊上逐句翻譯。這段經歷後來被他寫在了自己的脫口秀裡,他說自己在聽不懂的地方自由發揮,觀眾們奇怪為什麼一個美國老師,滿口山東自黑梗。
那是他脫口秀天賦的閃現。這樣的天賦在更早的時候就露出苗頭。學生時代,每個班上都有這樣的同學,喜歡接老師的話,逗樂全班人。但那是差生做的事情,程璐從小成績好,沒辦法擔當這個角色,他只好把想出來的段子講給同桌聽。憋不住笑的同桌不幸被老師發現,被認為沒有好好學習。後來他做這一行,很多同學十分詫異,他的幽默在小時候是一個秘密。同桌也很驚訝,沒想到他成為一個“專業講笑話”的人。
就在2010年,“專業講笑話”的人找到舞臺,程璐開始接觸脫口秀。脫口秀(stand-up comedy)文化先是進入香港,被譯為棟篤笑。香港的朋友將這樣的表演形式帶入深圳,那裡誕生了大陸第一家脫口秀俱樂部。從小就喜歡喜劇的程璐加入了這傢俱樂部。
程璐生活照
在那裡,他認識了包括梁海源在內的一群朋友。他們志氣相投,有著相似的身份,是受過良好教育,在大城市工作的白領,在段子裡講述當代生活。那時,脫口秀還很小眾,觀眾少,沒人知道它究竟是什麼。有一回,附近縣城辦文化活動,竟然邀請俱樂部去演出。程璐站上臺,發現臺下坐的是一群大爺大媽,來聽脫口秀是為了領免費的雞蛋。
他準備的段子關於微信,搖一搖,相親網站,大爺大媽們聽得一愣一愣,他只好硬著頭皮講下去。
那段時間裡,他去香港看了美國黑人脫口秀演員Ruben Paul的巡演。那給了他直觀的衝擊:太好笑了,貼近生活,講的都是大家身邊的事情,交流感又很強。
他認定這樣的喜劇形式會有廣闊的未來。他和朋友打趣說,自己未來想成為一個脫口秀明星——要從事這個行業,那麼一定得去北京或者上海,他這麼下定決心。當時國內脫口秀行業剛剛萌芽,這種話像是痴人說夢。
2015年,葉烽和李誕來到深圳,邀請他前往上海,加入剛剛成立的笑果文化。程璐自然而然地答應了。口譯的工作清閒,一個月只需要工作幾天;“但我覺得脫口秀的天花板更高,它的市場潛力是很大,所以就義無反顧的做脫口秀”。
同年7月,《第一財經》刊發了一篇文章,採訪了諸多脫口秀從業者,題為《那些逗你大笑的人可能連明天的房租都付不起》。當時的情況是,行業環境和市場秩序沒有建立起來,靠做脫口秀演員很難維持生計。但沒過太久,情況開始發生變化。
2017年1月8日,由騰訊影片和笑果文化聯合制作的綜藝節目《吐槽大會》在騰訊影片上線。節目邀請一眾明星,互相調侃吐槽,詼諧幽默的風格使其迅速成為廣受年輕人歡迎的網綜。策劃人,脫口秀演員李誕走紅。
雖然沒被大眾熟知,程璐也能漸漸感受到生活變好了。他發現自己很少坐地鐵了——那麼就寫不了地鐵相關的段子。過去夢寐以求一些東西,似乎也沒那麼難得到。
那之後,時間像是加速了一樣。接連幾季的《吐槽大會》和《脫口秀大會》,讓大眾對這樣一種新鮮的表演方式不再陌生。2021年,程璐是笑果文化的首席編劇,也站在《脫口秀大會4》的舞臺上。他是觀眾熟悉的面孔,女演員寧靜看到他會說,“欸,我認識他。”成為脫口秀明星的願望不再是一個空想了。
回想過去,年輕時那個關於脫口秀明星的願望,現在聽來顯得愚蠢。然而他對於行業依舊抱持著篤定的信心:“我預感未來會非常好,但我沒有想到好得這麼快,可能大家太需要笑了,包括我們運氣比較好。”
但毫無疑問他已經成名。走在路上,戴著口罩也能被路人認出來。有一回去澡堂泡湯,大家赤誠相見,兩位大哥衝過來和程璐打招呼:好巧啊!二人十分熱情,要同他合影,程璐尷尬不已,回答:這裡就不太方便了啊。他只好去了其他水池,其間一直能感受到兩位大哥追隨的目光。
這是程璐的十年,也是脫口秀作為舶來喜劇文化,如何進入大眾視野,逐漸成為主流娛樂方式的十年。程璐在內的一批脫口秀演員成為了藝人,成為娛樂產業的重要組成部分。
初創階段,笑果的員工一屋子就能坐下,全部人員加起來不到10個,提到那個時候,程璐語帶調侃:“當年那個時代是很好的,因為老闆在群裡發紅包很好搶,全是兩百,每個人都有。”
沒過幾年,公司群裡現在有200多人,反正也搶不到,紅包秒空,他不再去搶了。
三
專業講笑話的
今年夏天,《脫口秀大會》的熱度創了新高,頻繁登上微博熱搜。成為名人,程璐卻也明白,“大家只是喜歡你的節目而已。我們其實沒有真正的粉絲,有好內容大家就喜歡你”。
曾經他進過自己的粉絲群,最近也退掉了。他覺得那是一種虛幻。節目在播的時候,或者他講得好的時候,群裡非常活躍,每天都是“程哥厲害!”“真好!”“真牛啊!”慢慢沒有節目在播,沒有內容呈現的時候,群裡天天就是就是外賣紅包。現在他已經不在乎這些,對脫口秀演員而言,只存在作品的粉絲。
笑果文化坐落在上海市原法租界的一個小院子裡,緊鄰商業街,卻鬧中取靜。這裡留有大量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歷史建築,沿路栽種法國梧桐。團隊擴張很快,笑果文化在去年搬入小院。
每天下午一點,程璐來到這裡,開始一天的工作。採訪的這一天,他先是和公司的董事長和CEO開會,討論公司的發展,明年該做什麼節目,每個節目要配備什麼團隊;接著補拍一些綜藝畫面。前一天,他看了新劇場的設計圖,對演員休息室的設定提了意見——他們正籌備在上海建一個新的脫口秀場子。
這是一家內容導向的公司,哪怕升了職,他最重要的工作依然是開讀稿會。從下午2點開始,一直開到晚上,幫參加脫口秀大會的演員改稿,把所有人內容都過一遍,開到後來筋疲力盡。許多節目中的點睛之筆誕生在讀稿會上。他幫著改的段子,會在節目中打敗自己,這也被他拿來吐槽過:“你改出來的稿,別人是用來對付你的,所以比賽,兩個人相遇的時候,你幫他改完,就知道你已經輸了。”
他也在訓練營給新人上課,在審美上為大家拉齊一個標準。有的線下演員有一套非常成熟的段子,平時演出的時候效果不錯。這些段子可能很陳舊了,話題和邏輯三年五年前已經存在,只是觀眾沒有見過。
程璐看重的不只是好笑,另一個重要的標準是看如何讓大家笑,最好是透過好的邏輯與角度,找到一些新的東西:“你要花力氣讓自己為難,觀眾聽了以後才會買賬。你不能讓自己輕輕鬆鬆就過去了。”在訓練營裡,程璐想讓新脫口秀演員感受到,現在這樣還不夠,還要更深,更往裡挖。
過去他有職業壓力,是不是一定要拿到大王?至少打到脫口秀的決賽,拿到前幾名?好像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站上舞臺,他顯得比較緊張,有些侷促。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吃飯、閒聊的時候,大家都覺得他非常好笑,比舞臺上的他更加從容。
當了領導之後,這一季他的心態放鬆了不少。今年,他放棄了拿到前幾名的想法,“就上去給大家講一講、嘮一嘮,比較放鬆,我覺得放鬆的狀態會更好”。在他看來,自己的表現只是一方面,還有重要的一方面是,開好讀稿會,把大家的稿子改得很好,讓整個節目非常好。領導的責任心顯露出來:“節目好了,一切就都是好的,我可以相對沒有那麼好。”
在許多的採訪中,程璐都提到過喬治·卡林。這位美國脫口秀泰斗,在2008年去世,去世前四個月,他還拍攝了自己的HBO特別秀“這對你不好”。程璐衷心佩服他,卡林講了一輩子脫口秀,一直到年紀很大了,依然站在臺上,講得那樣好,那樣犀利,一直講到被死神追上。
程璐也將脫口秀視為自己終身的職業,尤其是當了領導之後,他似乎與這個行業的聯絡更加密切了。做演員壓力非常大,要出新,找到觀眾喜歡你的點。但是他現在做編劇,做領導,都是幕後工作,比較穩定。對他而言,不再有職業的天花板了。道理非常簡單:只要行業好,他就會好。
也是因此,他看淡了自己在《脫口秀大會4》上的表現,甚至做好了被淘汰的準備。有沒有準備淘汰感言呢?他答:沒有想過感言啊,當領導就是可以隨時發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