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歲的孩子,7除以4加4等於5.5到6號的導管......”我看著手術單上一個7歲孩子的乳突根治術,唸叨著這個小孩做全身麻醉應該用多少號的氣管導管。
“小兒血壓袖帶、小兒呼吸機迴路、小兒呼吸面罩、小兒喉鏡......”我一樣一樣的把兒童麻醉用具整理到耗材框,心裡也計算著麻醉藥物的調整劑量。
其實,給小孩子做麻醉,不是一個輕鬆的活。
雖然我特意戴上了卡通手術帽,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嗲嗲的,但有些小朋友還是不會配合。
從進入手術室開始,到麻醉藥物讓他們睡著,整個手術室都是哭聲。
第一關,是讓靜脈針順利放進小朋友的血管。
別看只是打個針,從手術室門口離開爸爸媽媽,然後自己一個人蓋著被子被推到手術室,看著四周陌生人帶著冒子口罩,四周冷冰冰的像個太空艙,還有自己最怕的輸液架。
別說打針了,碰一下,小朋友都會哭聲震天。
為了能讓這個過程順利,全世界的麻醉醫生都想盡了各種辦法。
比如,從小朋友的鼻子裡滴入一些淺鎮靜的藥物,有的讓媽媽抱著在手術室門口打好針再進來,有些甚至讓媽媽抱著到手術室,然後再媽媽懷裡入睡。
透過靜脈針,可以更加平穩的透過靜脈麻醉藥讓小朋友入睡,
當然,有些沒辦法打針的特殊情況,也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麻醉面罩扣在小朋友的臉上,讓麻醉藥透過氧氣,順著小朋友的呼吸,進入氣管,擴散進血液,最後入眠。
這樣的一個過程,也伴隨著整個手術室的醫務人員,吸入從麻醉面罩裡漏出來的麻醉藥。
七氟烷的味道,像很多種水果悶在一起,輕微發黴。
但是今天我麻醉這個孩子,倒是異常的安靜。
我看著他坐在床上被推進手術室,就回頭看了看他的媽媽,然後安靜的轉了視線,進了手術室。
“你是XXX的媽媽是吧,這裡需要你進行麻醉簽字。我和你說一下麻醉可能的風險和問題。”我例行公事的告知麻醉知情同意書上的內容,對每一條內容打鉤說明。
我會看著同意書說,避免看家屬的眼睛。
因為我可以預見每一個媽媽此時眼睛裡的淚水,伴著焦慮。
我說完,將筆遞給她。她按照我指的位置,很快的寫完名字、關係、日期。
術前告知、簽字同意。這個過程前一天她大概很熟悉了。我也沒有太多要補充的,轉身準備回手術室。
“醫生,那個麻醉......”她欲言又止,嘴巴張著不知該說什麼。
我知道她想問什麼,
她想問,
麻醉,會不會影響孩子以後的大腦發育,會不會影響孩子的智商。
這大概是小兒麻醉的終極問題了。
麻醉藥是作用到大腦和神經系統的藥物,在孩子大腦快速發育生長的時候,手術麻醉是否會影響孩子手術後幾年的生長髮育,是否會影響今後學習的智商等等,這些都是困惑眾多家長的問題。
然而,要弄清楚這個問題,就只能透過臨床研究,透過跟蹤一個一個做過麻醉的小孩子,經過一年、兩年、五年、甚至十年,檢測他們的智商和發育有沒有受到影響。
所幸,麻醉學家們早就行動了起來。
目前,國際上有很多項針對這一問題的研究。
有研究同一種手術(腹股溝手術)進行全身麻醉和半身麻醉對孩子的智商影響,這樣排除了疾病本身對孩子發育的影響,可以更加直觀判斷麻醉因素的作用;
有研究上千例雙胞胎,其中一個做過麻醉,另外一個沒有做過,過了很多年以後看他們的智商差異,這樣排除了遺傳因素的差異,更加精確的看手術和麻醉的影響;
等等......
這些研究並沒有完全結束,因為對認知和智商的檢測,是長時間的跟蹤結果,但初步得出的結論是,
單次、短時間的麻醉,並不會影響孩子的神經系統發育。
這個結論不完美,但至少是一個重要的答案。
“現有的研究證據是沒有影響的,對這一臺手術來說,我們認為也不會影響。”我很堅定的告訴她。
“謝謝你,醫生,我的孩子拜託你了。”她的整個眼睛通紅,眼淚讓睫毛粘成一束一束。
這是我一直想要避免的,眼神交流。
回到手術室,靜脈針已經打好了。
孩子並沒有哭,打針的護士一個勁的誇他勇敢。
我給他把心電、脈氧、血壓的監護接上,手指上的脈氧指套纏上的時候,他的手在輕輕的發抖。
“沒關係,別怕,我們睡一覺就好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隔著口罩對他笑了笑。他看不到笑容,但他大概從我眼神裡能感受到。
他點點頭,說了一句,“我不怕。”
心電圖和脈氧都接上以後,監護儀想起了“嘀...嘀...”的聲音,伴隨著他的心跳聲。他四處張望,想弄清楚是哪裡發出來的聲音。
“好了,我們準備睡覺了,來,閉上眼睛,做幾次深呼吸。”我把麻醉面罩輕輕放在他的臉上,另外一個同事從他的靜脈針裡推入了麻醉藥。
慢慢的,隨著麻醉藥起效,他的自主呼吸減弱。我調整呼吸機引數,透過捏呼吸皮球,輔助他的自主呼吸。
小孩子的肺活量特別小,所以對應的呼吸皮球也很小。我小心翼翼的捏著,看著呼吸機上的呼吸引數,生怕捏的氣體太多,給他的肺造成損傷。
然後把喉鏡置入,上挑暴露他的聲門,放入一根小孩用的氣管導管。
術中他的呼吸,就透過這根導管連線到呼吸機,透過呼吸機控制呼吸。
我調整好麻醉機的引數,開始進入麻醉維持。
兒科麻醉,是一個十分精細的工作。
小孩子的生理情況與成人不同,他們的心跳更快,血壓比成人要低,對一些麻醉藥物的代謝速度比成人快,但肺部因為沒有充分發育,呼吸又比成人更加難管理。
而在維持這些特殊生命體徵的基礎上,還要特別注意手術過程中的變化。
脈氧飽和度不能掉,小孩子不能耐受缺氧;
代謝率高,能量儲備少,術中要補充一定的葡萄糖;
體溫調節發育不完善,要做好保暖,避免低體溫;
所以,小兒麻醉,是麻醉學專業型很強的亞專科。
在同行看來,專做小兒麻醉的麻醉醫生是一群強迫症和精細狂。
他們的用藥精確到零點幾毫升,兼顧身高、體重、體表面積、發育情況;
每一個麻醉操作都精細準確,沒有多餘動作;
這背後,是他們對工作和專業的苛求完美。
我不是專門的兒科麻醉醫生,一個月可能就碰到幾個兒科麻醉。所以每一次的前一天晚上,都要重新翻書確認一些麻醉要點,
藥物劑量的公式、呼吸管理、血容量計算、補液公式等等。
我看著正在進行的手術,計算已經輸入的液體,觀察監護儀的資料變化,適當調整麻醉藥物。
手術正常進行。
耳鼻喉科的醫生用顯微鏡在他的耳朵後手術,在一個不超過4公分的切口裡小心翼翼的操作。
這是一臺膽脂瘤型中耳炎的乳突根治術。
小孩子的膽脂瘤已經填充了整個中耳和乳突,手術的目的,是將這些膽脂瘤清理掉。但這個孩子的情況已經比較嚴重,術前聽小骨已經遭到破壞,聽覺受損,手術中要把聽小骨等切除,等待以後二期手術再將聽小骨置入。
也就是說,這個孩子還需要進行一次手術。
而伴隨著耳部手術接近身體的平衡器官,做完手術的一段時間可能還有嚴重的頭暈等反應。
這些,都是這名7歲孩子將要經歷的。
麻醉和手術都十分順利。
外科醫生開始包紮傷口的時候,我逐步把麻醉藥物減量,然後停止,準備進行甦醒。
小孩子的甦醒,也不是一個輕鬆的工作。
要確保他的呼吸完全恢復,意識相對清楚。但是嘴巴里插著一根管子,連到喉嚨裡是極不舒服的,剛剛從麻醉裡甦醒的孩子也很難根據醫生的指令進行反應。
而在這個過程中,常常伴隨小孩子激烈的掙扎。
好在這一臺麻醉,他的呼吸恢復的很好,我將呼吸機調到自主呼吸模式,通氣量、呼吸頻率等等引數都恢復的很好。
拔管,等待甦醒。
我叫了叫他的名字,他先是眉頭皺緊,然後雙手掙扎,想掙脫束縛帶。
“先不動,我知道你不舒服。把眼睛睜開來,能看到我嗎?點點頭給我看。”
我要確認他的自主意識恢復情況。
“來,張開嘴巴,咳嗽兩聲。”
他沒有進一步的掙扎,我看到眼淚也從眼角流了下來。
他張著嘴,眼睛微微的張開,眉頭還是緊緊的皺著,沒有哭也沒有吵。
我試著叫他的名字
“XXX,手術做完了,我們等會就回去找媽媽了好不好,你睜開眼睛,點點頭給我看好不好。”
他眼睛稍微睜大一點,和我四目相對,頭微微的動了一下。
“耳朵後面痛不痛啊?”他沒反應。
“我們等下回去找媽媽好不好?”他的頭又微微的動了一下。
我把他身上的監護導線拿掉,把心電圖的電極片輕輕撕下。
“幫我拿個酒精紗布,我給他把臉擦一下。”我讓護士和我一起把他臉上的消毒液擦乾淨。
土褐色的碘伏印跡和導管固定膠帶留下的白色膠點讓他本來白白嫩嫩的小臉顯得疲憊虛弱,連同張著呼吸的嘴巴,看著讓人心疼。
我小心的把嘴角周圍和臉頰的印跡擦掉,看起來能稍微好一點。
“要是就這樣回了病房,他媽媽看了該多傷心。”我邊擦邊和護士說著。
畢竟,白白淨淨的小孩子進去,出來時卻顯得疲憊、虛弱,換了誰看著都會不忍心。
把他的衣服穿好,抬到輪床上,準備回病房。
開啟手術室們的時候,他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在外面,媽媽和奶奶的眼睛通紅,看到孩子出來,趕緊迎上來叫著孩子的名字。
“他已經醒了,你們叫叫他,和他說說話,別讓他睡著了。”我囑咐他媽媽術後要注意觀察。
叫了幾聲以後,他眼睛稍微睜開一點,嘴巴一張一合的,叫了聲媽媽。
聲音小的聽不見。
他的媽媽想把耳朵湊過去,但一下子沒忍住眼淚,自己往後一退,把爸爸推到孩子面前,自己躲在後面哭。
電梯裡的人都沒有說話,他的媽媽躲在手足無措的爸爸身後,又想看兒子的臉,又怕自己哭出聲而捂著自己的嘴巴。
我低著頭,
見不得這樣的場面。
到了病房的床上,他的媽媽跪在病床邊,把嘴巴湊到兒子的耳朵那,說著
“你真棒,我的兒子真棒,真勇敢。”眼睛裡的眼淚卻不住的從眼角留下來。
奶奶站在媽媽的身後,早就哭得一臉的淚水,爸爸在床尾站著,想做些什麼,但又不知該做什麼。
我確認了一遍病房監護儀的資料,轉身走了。
多呆一秒都受不了。
每一臺兒科麻醉,可能都有這種複雜的情緒在裡面。
一面心疼這個年輕的生命所經歷的苦,又慶幸也許在這一次治療之後,他可以重新健康的成長。
很多次,在把氣管導管從小孩子的嘴巴里拔出來,看著他們逐漸恢復的呼吸,水靈的眼睛,還有嘴巴里可能缺了一兩顆的牙齒。
很多次,感慨也許在這一個手術之後,他又可以回到他的同學、朋友中間,去跑、去跳、去操場和他的朋友打鬧,在課堂上和後座的同學遞紙條;
或許在兩三年以後,他會逐漸忘掉在這個手術室裡的記憶,忘掉監護儀的“嘀...嘀...”聲;
他會轉身去球場上奔跑,去和他喜歡的女生早戀,去煩惱期末考試的成績和做不完的作業。
我所經歷的兒科麻醉,是辛苦卻充滿張力的工作,
面對年輕的生命,你知道即使此刻他要經歷一陣痛苦與難過,但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他的前方仍有一個正在噴湧著活力的澎湃人生;
這短暫的數個小時中不斷跳動的心跳聲,也會一直跳到五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以後,
而那之後的每一次心跳,都會帶著他孩童時候所經歷過的痛苦,他媽媽的眼淚,爸爸的不知所措和奶奶的千萬個不忍心;
麻醉,會影響孩子的發育和智商嗎?
科學,還沒有給出一個完整的答案。
但我看到,
每一個全身麻醉以後甦醒的孩子,
當氣管導管拔出的時候,
他們的呼吸,都比之前更加深刻而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