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名光影,本名程光瑩,山東省單縣人,中學高階教師,單縣第二中學語文教師,單縣作家協會會員,單縣黨外知識分子聯誼會理事。
覽大觀園,觀奢靡風,解甘苦味
——觀紅樓品古今之十八
文/光影
大觀園好氣派!
正門五間,上面筒瓦泥鰍脊;那門欄窗槅,皆是細雕新鮮花樣,並無朱粉塗飾;一色水磨群牆,下面白石臺磯,鑿成西番草花樣。左右一望,雪白粉牆,下面虎皮石,隨勢砌去,不落富麗俗套。
這才叫“門面”。“門面”即臉面,當今人更講究。請看:弧形高樓,有盡情攬括之意;樓高九層,坐享九五之尊;樓前開闊敞亮,有一條小河穿行,河上架有五座石拱曲橋,有模擬故宮內太和門前金水河上的五座並列單孔漢白玉石橋之嫌。這“臉面”光彩十足。
但是不是稍顯奢靡?奢靡可是和腐臭緊密相連的。
開啟大觀園正門,走進去。只見一帶翠嶂擋在面前。往前一望,見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似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成斑,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徑。
這假山建在大門內並不稀奇,建到樓頂上就是奇觀了。有個叫做張必清的人,就將假山建到了北京一小區樓的樓頂上。假山上各種奇異的怪石自不必說,重巒疊嶂的效果也是有的,且綠樹藤蔓纏繞。大觀園裡的假山上,藤蘿掩映中,微微露羊腸小徑,那算不得什麼;張必清樓頂的假山上,藤蘿掩映中,隱隱現出兩層別墅,這才讓震撼。真可謂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種奢靡是不是有了升級?張必清受到小區內眾多業主多年的持續舉報,就是因為他的奢靡散發出了越來越濃的腐臭味。
再回到大觀園,攀假山,進石洞。只見佳木蘢蔥,奇花熌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於石隙之下。再進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於山坳樹杪之間。俯而視之,則清溪瀉玉,石磴穿雲,白石為欄,環抱池沼,石橋三港,獸面銜吐。橋上有亭,這就是“沁芳亭”了。
有山有石,有花有木,飛樓雕甍,頓然增輝。秦時的阿房宮,依傍著起伏有情的驪山,又有悠盪的渭水和樊川流入宮牆,奇花異石,高樹低蔓,長橋臥波,複道行空。眼前的這“沁芳亭”濃縮了阿房宮的部分風物情味。難怪後來林黛玉重建桃花詩社就起於此。這裡有詩的風骨,有情的播種,是滋生風流的寶地。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迴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六一居士”歐陽修之所以能寫出這千古不朽名篇《醉翁亭記》,除了與他的文化素養和人生閱歷有關之外,和滁州的山水不無關係。滁州有山、有樹、有泉、有亭。坐亭上,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怎能不讓人噴湧出詩的情愫,流淌出文的風流?
可“風流”之後呢?一路尋去,不難見到端倪。出了“沁芳亭”,過了碧水池,抬頭忽見前面一帶粉垣,裡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進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間房舍,一明兩暗,裡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從裡間房裡又有一小門,出去則是後園,有一大株梨花及一株闊葉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後園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這便是“瀟湘館”,林黛玉的住所。
看,這庭院似乎是專為林黛玉量身建造的:粉垣、翠竹、遊廊、甬道、房舍、後園,還有後園裡的梨花、芭蕉,更妙的是有泉湧流成小溪,從後園進,一路左旋右繞,斗折蛇行,與翠竹惜別於前院。一個多愁善感的所在,住著一個多愁善感的人。
“悽悽復悽悽,嫁娶不須啼。”臨終前的林黛玉,躺在病床上,隱隱聽到寶玉迎娶寶釵的歌樂聲,怎能不讓她愛恨交加、傷痛欲絕?“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如今寶玉迎娶了寶釵,可知寶玉平日裡的甜言蜜語都是騙人的鬼話,她到哪兒去“得一心人”?誰和她一心,誰和她同路?連寶玉都不能,宇宙之大卻還能有誰“共白頭”?往事歷歷在目,諸如含酸噙悲葬花,撕心裂肺焚稿……風流作成了銷骨。所以黛玉才留下了難解之語——“寶玉你好……”她死都不肯瞑目?這頗費匠心的“瀟湘館”及“沁芳亭”也難掩黛玉心中酸楚與悲泣。
繼續往前走,倏爾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枝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裡面數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枝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一望無際。這便是“稻香村”了,元妃賜名為“浣葛山莊”,李紈的住所。
這裡的“稻香村”雖有黃泥牆、稻草莖、杏花樹,還有用桑、榆、槿、柘等各種樹的新枝條編成的籬笆,甚至還有土井、桔槔、轆轤,就連菜園都有了。但這一切畢竟是僅僅做成了“外形”酷似,賈府裡這些錦衣玉食的人,就算加上李紈,有哪個能心甘情願地住進真真正正的農家院,過普普通通的農村人的日子?
就如當今的某些人,自以為清高遁世,口頭上仰慕陶淵明,一天到晚地說:“在深山裡,或渺無人煙的原野上,蓋兩間普通民房,住上一世,該有多消遙!”可山原上果真有這樣兩間房子讓他去住,他一定是一百個不情願。多數城裡人老家都在農村,如果讓他放棄眼前的一切回到農村去種二畝地,他是絕對不會答應的。所謂願住進普通民房落得個逍遙自在,是內心的某種矛盾泛出的酸腐味道。
如今,“稻香村”的名號在全國不知有幾百家,乃至成千上萬家,叫“山莊”更是不計其數。所謂的“稻香村”、“山莊”,大都是酒店、飯館、旅店、客棧的代名詞,完全沒有了農村的味道。就是想模仿農村,也都是為了附庸“風雅”,雖然也有幾件農村的老物件,大多都是仿造的,是山寨版的。就是有幾樣“真貨”,又能怎麼樣?要“風”無“風”,要“雅”沒“雅”。弄出幾樣農村老物件來,也是為了博得或真或假的“眷戀”農村故土的感情“迴歸”,賺取他們腰包裡的錢罷了。
再去“蘅芷清芳”看看。元妃賜名“蘅蕪院”,薛寶釵的居所。這是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牆,青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步入院門,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裡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樹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簷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盤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氣馥,非凡花之可比。
這是不是合了寶釵的秉性——容貌豐美,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品格端方,能為他人著想,為人處世謹慎周到,滴水不漏。她的相貌、人品無人不誇,人人皆贊。就如那異草,千誘百惑,迷了觀賞者的心竅;又如插天的大玲瓏山石,竟把她的內心所思所想、彎彎繞繞悉皆遮住。
是的,直截了當、顯山露水的人不夠聰明,也不夠美。古時候以窗戶紙為遮掩,就是為了不讓人一覽無餘,以獲得私密空間;如今生活中,窗簾仍然繼承了遮蔽和裝飾的功能——大面積的窗簾不僅可以遮陽、遮光,創設私密空間,而且還能突顯裝修的品味。在多數讀者或觀眾眼裡,較之黛玉,寶釵更受青睞,原因大概於此吧。
繞著碧桃花,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垣環護,綠柳周垂。眼前就是“怡紅快綠”,即寶玉的住所“怡紅院”。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數本芭蕉;那一邊是一樹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進入房內,只見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玉的。一槅一槅,或貯書,或設鼎,或安置筆硯,或供設瓶花,或安放盆景。其槅式樣或圓或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就,竟系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系幽戶。且滿牆皆是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如琴、劍、懸瓶之類,雖懸於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
好傢伙,光這些得花多大的本錢?夠普通老百姓一家人多少年的用度?如果這些鏤空和槽子都按裝修設計放進書、鼎、筆硯、瓶花、盆景、琴、劍、懸瓶及奇珍異寶,乖乖,這得值多大的價錢?
這些可都是取之於老百姓的血汗錢呀!“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間。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賈府榨取了農人莊戶的骨髓,一旦奢靡起來,“亦不甚惜”。如此奢靡卻沒阻止了寶玉踏進清苦寂寞的廟門,這是他們那些錦衣玉食者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的。
大觀園的其他各處不看也罷,看了同樣會有“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的認同。最後觀覽一下大觀園的正殿吧: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複道縈紆。青松拂簷,玉蘭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正面是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龍蟠螭護,玲瓏鑿就。
“廊腰縵回,簷牙高啄”,“複道行空,不霽何虹”,“層巒聳翠”,“飛閣流丹”,這正殿何其富麗堂皇、金壁輝煌!“負棟之柱”、“架樑之椽”、“直欄橫檻”、“桂殿蘭宮”不計其數,這正殿何其奢靡豪華!
整個大觀園僅帳幔簾子及陳設玩器古董一項,需要多少你知道嗎?妝蟒繡堆、刻絲彈墨並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簾子二百掛,猩猩氈簾子二百掛,湘妃竹簾子二百掛,金絲藤紅漆竹簾子二百掛,黑漆竹簾子二百掛,五彩線絡盤花簾子二百掛,椅搭、桌圍、床裙、桌套,每份一千二百件……
這些都是搭配品、小物件。最大程度地展開你想象和聯想,建造整個大觀園需要多大的消耗吧!難怪在《阿房宮賦》的開頭杜牧就驚呼:“蜀山兀,阿房出。”一個阿房宮就“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建築面積更是驚人,“覆壓三百餘里”。樓閣宮殿建造遠遠看去“隔離天日”,“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那用度消耗更讓你無法想象。大觀園雖難與之相比,但耗費已經夠嚇人的了。如此奢華的大觀園,卻沒遏止住賈家的敗落,其中的酸楚誰人能說清?
灑金大觀園,滿地酸腐淚。沉迷奢華里,難解其中味。
奢靡可能是不知勞作之苦的人的本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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