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是大自然對人們的召喚。人假若生活在房簷之下而不外出,就會無見識;人若只跼蹐於一座城市中,就會顯得神魄狹隘。所以,人之出行,不僅僅是增長見識,開拓視野,而是順應大自然的一種召喚,也就是所謂的“遊喚”。
旅遊是人們在閒暇時的一種享樂活動。因為各人經濟條件的差異,或者是所處社會地位的不同,對旅遊也就會有不同的精神體驗。
(一)旅遊時機的選擇
按照一般的觀念,旅遊必須具賓主,戒車徒。語云: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正是出遊的最好時機。但明代著名的旅行家王士性卻對這些全然不顧,並不選取旅遊的時機。正如他自己所說,“當其霜雪慘烈,手足皸瘃,波濤撼空,帆檣半覆,朝畏嵐煙,夜犯虎跡”,無所顧忌,全都出遊。
(二)不取眾人遊路
明代文人遊山,大多需要獲取自己對山水的體驗,儘量避開民間百姓所喜之遊山路線。原因很簡單,在他們眼中,民間百姓之群遊,不過是一種“哄遊”而已。竟陵派文人譚元春在遊武當山時,就曾對同行的僧人說過下面的話,表達了這種意識。他說:
遊,他山人跡不接,從本路出入,稍曲折焉,即幻矣。此山有級有鎖有絙,一待天下人,如人門前路。天下人鹹來此,如省所親,足足相躡,目目相因。請與師更其足目,以幻吾心。
這是一種不同於“天下人”的遊趣。而這種趣味的特點,就是追求山本身所帶的幻象,需要避開“天下人”的遊蹤,去獨自探幽。
為了避開一般眾人的旅遊線路,這些文人士大夫遊山,就會探求一些險地,多少帶有探險的意味。如在華山,一般的遊人很少登上青柯坪。其實,在青柯坪之上,雖是奇險,卻又別有一種風光。王士性在登上了青柯坪之後,就真實地記下了絕勝之處:“惟下視三峰,則四山爭相獻奇,一望千里,溪原草木如畫,又戀戀而不忍下矣。”
(三)對名山的欣賞
明代文人對一些天下名山的欣賞,無不都有自己的體驗,完全出自各人的心靈。如譚元春對南嶽衡山,就有一番自己的遊山體驗。他說:“善遊嶽者先望,善望嶽者,逐步所移而望之。”這種望,是一種由遠漸近的過程,從中可以欣賞山的變幻。這種望,貫穿遊山的整個過程。遊山完畢,與山告辭,意興闌珊,還是採用一種望,“逐步回首而望之”。
山之妙,在於住下來,靜靜地享受與體驗,而不在一時的匆匆之遊。匆忙一遊,不過是來去的遊客。只有住下來,才會成為山的主人,“主人則安焉”。
【明】沈周《廬山高圖》
(四)遊西湖之宜
杭州之勝,以西湖為最。在明代,西湖已成歌舞之場。人們僅知遊西湖之樂,卻不知其所以樂。明人王士性對西湖之遊,卻有自己的一番體驗,可以概括為 “四宜”,也就是“宜晴”“宜雨”“宜雪”“宜月”,不同氣候條件下的西湖,各有其風光旖旎之處。
當暖風徐來,澂波如玉,桃柳滿堤,丹青眩目,妖童豔姬,聲色雜陳,爾我相覷,不避遊人。此時把酒臨風,其喜則洋洋然。這是“宜晴”。
等到白雲出岫,山雨滿樓,紅裙不來,綠衣佐酒,推蓬煙裡,忽遇孤舟,有一老叟披著蓑衣,在船頭獨釣。酒醒以後,山青則歸,雨細風斜則否。這是“宜雨”。
瓊島銀河,枯槎路迷,山樹轉處,露臺半露,天風吹來雪花,墮入酒杯,偶過孤山,疑是落梅。這是“宜雪”。
當晴空萬里、朗月照人之時,秋風白苧,露下滿襟,離鴻驚起,踈鍾清聽,有客酹客,無客顧影。這種景色,以湖心亭最佳,而散步六橋,興復不減。這是“宜月”。
【明】宋懋晉《西湖勝蹟圖》(之一)
(五)光景與利病之間的關係
一方山水勝景,自可娛人之目,快人之心,引來無數遊客,但也有利病存乎其間。關於此,譚元春有自己的一番感慨:
快人足目者曰光景,切人焦腑者曰利病。少時愛弄光景,思得自寒河至邑長堤亙匝,雜木夾植,橋樑可以坐行人,庵剎可以蔭暍子,予輩瘦蹇徒步,旦晚去來,是裡中至樂,而不敢告人。何也?其說止於足目也。必至河水齧岸,馬歇舟興,人命寄於舴艋,人天變色,而一邑之人,為焦腑利病奔走如騖,然後有議有任,有作有成。
譚元春的這段話,是就他的家鄉竟陵縣的明聖湖而言。此湖有人比於西子,濃妝淡抹,為遊人馳驟之地。正當有錢計程車女香車馬寶,雅雅游於其間之時,何曾想到農人販夫起初開鑿時的辛勞。可見,光景之事,未有不始於利病。
(六)遊情與遊理的關係
旅遊一般要講究“勝情”,這就是所謂的“遊情”;但旅遊也並不一味講勝情,任自己之性而為,而是在旅遊之中,又有道理存在。明人王思任對“遊情”與“遊理”關係的闡述,可謂一例。他說:“夫遊之情在高曠,而遊之;理在自然,山川與性情一見而洽,斯彼我之趣通。”可見,所謂遊理,在於講究自然,而不是一味探求險地。換言之,旅遊是一種樂趣,而不是一種“大苦境”,無必要從險境中獲取。
【明】仇英《春遊隱歸圖》
概括言之,旅遊除了能增長知識之外,還有下面兩大主要功能:
一是人生在世,無不受到名利二字的牢籠。究其原因,無非就是不知宇宙之廣、日月之大所致。而一旦外出旅遊,將自己的身心融入大自然中,就可以做到置身物外,曠觀遠覽,名利之累自可冰釋。
二是古今能文巨手,無不喜歡遊歷天下名山大川,往往藉山川奇勝,開拓自己的心眼,心與天地、造物合一,心靈受到震撼,一旦意有所會,就可激發著為文章,超越百代。如袁中道就對遠遊的功能有如下闡述:“一者吳越山水,可以滌涴俗腸;二者良朋勝友,上之以學問相印證,次之以晤言消永日。”云云。此即其證。
【本文來源於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狂歡時代:生活在明朝》,因篇幅限制,略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