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我和癌症做朋友
來自癌症的威脅在這個時代愈演愈烈。
據估計,2020年全世界新增約1800萬癌症病例,另有1000萬人口被癌症奪去生命,後者中,中國佔到了30%。除此之外,癌症所引發的惡性腫瘤已成為中國城市居民疾病致死的第一大元兇,在農村,它與心臟病危害相當。
對個體而言,癌症不僅僅奪走一副自由健康的身體,還會在經濟及生活上留下很多問題。對於一些患者來講,癌症會使他們喪失晉升機會和工作崗位,而對一些家庭而言,癌症手術費和治療費就是金錢的無底洞。
本文的主人公楊永華就是一位膀胱癌中期的患者。他曾在確診一週後收到公司的病退通知,而切除病灶後的接連復發,也一度令他絕望。不過,時至今日,他已在癌細胞氾濫的威脅下與之共同生活了二十年。
肉體凡胎對抗可怕的疾病,需要勝利信念,更需要前人經驗。在楊永華的經歷裡,你可以看到家庭氛圍如何對病人心態造成影響,也可以明白在患者心中,“醫生”一詞意味著什麼。
以下是他的講述:
我記得很清楚,查出膀胱癌那天是2002年陰曆臘月二十八,說話就要過年了。
第一次發現尿裡帶血,我並沒有重視,第二天繼續血尿,我才覺得不對勁兒了。
去醫院做檢查,醫生沒用顯微鏡就發現了滿視野的血尿,專業名詞也叫“肉眼血尿”。我已經58歲了,首先就要考慮是否為惡性腫瘤。
在協和醫院膀胱鏡室,給我做檢查的夏大夫不露聲色地告訴我,你得住院了。“不過,就要過春節了,春節後就馬上來住院吧!”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我還是聽出了一絲異樣。我知道,不好的事情,醫生是不會直接和患者說的。
果然,夏大夫把我妻子單獨叫到了辦公室。
在回家路上,我和妻子都沉默著。說什麼呢?事已至此,只能面對了。
一
得了絕症,單位催我辦病退
膀胱癌和其他癌症不同。其他癌症是治療的過程會給病人帶來很多痛苦,而膀胱癌,檢查本身就讓人痛苦不堪。我那還是二十年前的檢查,膀胱鏡撐裂尿道的事也偶有發生。
原本去醫院的路上,我以為這只是一個常規檢查,滿腦子還盤算著把陽臺好好重新佈置一下,建一個室內花園。忍著劇痛做完第一次檢查後,醫生得出了診斷結論:膀胱癌中期。
我無比清醒地意識到,屬於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家裡的陽臺,花開得正好
拿到診斷報告第二天,是農曆臘月二十九,按慣例,單位在這一天發餉,這原本是一年中最讓人有獲得感的日子。催我去單位拿獎金的電話一個接一個,但我聽著卻很煩。
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了,“有錢沒命花”是什麼滋味。
我的工作是化工工藝設計,一干就是三十多年。除本設計院工作外,我還參加行業協會、當顧問,時不時地做一些額外諮詢工作。有種生產工藝中要使用苯,不知對我的病是否有影響。
年前,單位總經理剛給我吃了定心丸,說雖然我快到退休年齡了,但作為高階工程師,只要我不提,單位是不會主動叫我退的。
結果沒想到春節剛過,我們設計院人事部就來電話,通知我辦病退。
我們那個年代的人,把工作單位、職業身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如果不是因為患癌,在我的人生規劃裡,還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從單位離職。所以這個打擊對我來說,不亞於癌症確診。
我想起原來有個三十多歲的編輯朋友,不幸確診晚期胃癌後,單位發了幾個月工資,就讓她辦理病退。
她的胃癌還算是工傷。多年的美食編輯工作,讓她飲食極其沒有規律;再加上工作太賣力,經常晨昏顛倒;還有殘酷的公司政治,令她常年焦慮難安,年紀輕輕就染上重病。
被單位辭退的時候她還在治療中,組織關係的解除同時意味著單位給她上的商業醫療保險也將中止。
這份讓她把命都賠上的工作,竟然沒等她離世,就要把她拋棄,她當時的難過和憤怒,我到今天才能夠真正體會到。
二
手術後一場意外,
是我離死神最近的一次
入院不久,夏大夫給我做的第一次腫瘤切除手術,採取的是半麻。
我的手術難度有二:一是腫物較大,手術中容易出血;二是腫物所在位置不易手術,即輸尿管和膀胱的連線處。
有人把泌尿科醫生比喻成“人體下水道修理工”,我的腫瘤位置可以理解為——下水道S彎管的上方。想把手術裝置伸進去都很困難,切除起來更不容易,弄不好很容易把輸尿管打穿。
手術檯前的醫生
隨著大夫一聲興奮地大叫,手術宣告成功,而且竟然沒流一點血。
事後我聽說,很多人在膀胱癌手術後,引發腎臟積水、輸尿管狹窄,嚴重的還造成膀胱穿孔、瘤細胞轉移等眾多併發症,現在回想起來,也還是很後怕的。
但術後還是發生了一場意外。
那是術後沒兩天,導尿管還沒拔除,我清洗時不慎壓到了未癒合的傷口,當場就引起了膀胱大出血。
血突突地往外湧,很快,衣服、床單都被鮮血浸透,沒被床單吸入的鮮血順著床沿流淌到地上,在地板上汪起一大灘血。
沒有流出的血,在我的膀胱裡形成了大大小小的血塊,堵住了尿道口。排不出血和尿,我感覺膀胱都快憋炸了,難受異常。
好在大夫及時趕到,把我推進急診手術室,用一種特殊儀器把膀胱裡凝結的血塊吸取出來。事後我才知道,那一次大出血,其實是我患癌以來和死神最近的一次較量。
手術之後,我每個月都要做一次膀胱鏡複查,看看腫瘤是否復發。這每月一次的檢查,就像參加法院裁決,“有罪”還是“無罪”,全憑一紙檢查結果而定。
等待複查報告的日子,也是我最煎熬的時刻。膀胱癌的致死率在所有癌症種類中雖然並不算高,但是極易復發。
腫瘤復發就像一個幽靈,家人都不願意提及,但似乎又一直圍繞在身邊,或許有事忙起來才能淡忘一點。
接連幾個月的複查,都沒有再發現腫瘤的蹤跡。但就在以為生活回到正軌的當兒,一次毫無徵兆的檢查顯示,我的膀胱又出現了6處腫瘤,癌症竟然悄無聲息地復發了。
三
心態好,受的罪就少
那天我是自己去醫院的,因為做檢查、取結果早已成了家常便飯,我便沒讓妻子陪著。
手術那麼成功,我也以為自己戰勝了癌症,想不到沒過半年又復發了,我的內心立刻被絕望的情緒佔據,所有身體、心理遭的罪又要受一遍了。
“別緊張啊,這又不會要你的命。”夏大夫看見我狀態不對,就安慰道。
他說他有一個老患者,病得太重,手術也無能為力,也就坦率地告訴病人,你這病確實不好治,我們也盡力了。病人聽後,遲疑了一下,站起身,很灑脫地揚了揚手說,不好治就算了!
幾年後,那位病人又來找夏大夫。許是因為沒有把生死太放在心上,她旺盛的生命力竟然戰勝了癌症,為她贏來了一線生機。
我明白,夏大夫是希望透過這件事告訴我,和疾病抗爭,心態好是第一位的。
醫生在交流患者的病情
其實剛確診的時候,我也以為自己沒救了。有次小兒子一家請我和妻子吃飯,這小子一見到我就說:“爸,告訴你一個好訊息!”我在心裡暗自計較起來:命都要沒了,還能有什麼好訊息?!
小兒子告訴我,他一個同學的爸爸也是膀胱癌,已經好幾年了,現在治療效果不錯。
膀胱癌畢竟也是癌症,而且容易復發。我不敢期望這種好事能在自己身上發生。過分期待奇蹟,如果沒實現,會是更沉重的打擊。
沒過幾天,小兒子同學的父母就來我家,專門告訴我,他是怎麼得病、怎麼住院、怎麼手術、怎麼化療的……那時我才知道,原來確診癌症還不是終點,後面還有很多努力可以去做。
算起來,第一次手術治療之後,我的膀胱癌共復發了三次。第一次復發與第一次手術時間僅隔半年不到;第二次復發與第一次復發時間隔了8個月;第三次復發與第二次復發相隔一年多。
後面兩次復發,我的心情不再像頭一次那樣,大起大落、大悲大慟。我開始接受患癌就是會多次復發的事實。
我以前單位的技術部主任,也得了膀胱癌,但他對病情諱莫如深,不和任何人提起,好像得病是多見不得人的事。他把痛苦深深埋藏在自己心裡,弄得自己心理負擔很重,人從老遠一看,就是苦難深重的模樣。
等到我也確診膀胱癌之後,有一次他給我打電話,問我的情況,語言謹慎、沉重。知道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病情,我一句也沒多問他,就怕犯了他的忌諱。
我倆通話後沒多久,他就悄無聲息地走了。
我還認識一個比我還年輕的中年男人,也是膀胱癌。手術之後,他總是懷疑自己的腫瘤沒有切除乾淨,成天疑神疑鬼,惶恐不安。
為了驗證他的猜想是真的,他天天和醫生磨,非讓醫生為他進行第二次手術,把腫瘤細胞徹底消除。
他的心態,不僅影響了術後康復,還讓他平白多捱了一刀。
四
家人與醫生,
是患者最大的精神支柱
和膀胱癌鬥爭的這二十年裡,我很明顯地感受到,家人和醫生的態度會對患者的治療產生不可估量的效果。
記得當時第一次手術做完,開始化療的時候,在上海的妹妹告訴我,母親腦溢血了。原本害怕自己可能走在母親前面,現在卻可能隨時失去母親,我沒怎麼考慮,就決定立刻起身去上海。
動身前,夏大夫為我聯絡好上海新華醫院泌尿科,讓我去那裡做化療灌注。妹妹體諒我患癌,讓我只在白天照顧母親,她守夜班。
看著白髮蒼蒼的母親躺在病榻上,我心裡難過極了,腦海裡出現無數次和母親團聚的場景,都沒有成真。得之不易的相聚,竟然是在醫院,且我倆都身患重病。
我那時的化療需要每週一次,每次做兩個小時。還好採取的是膀胱灌注的方式,不需要靜脈注射化療藥品,不會引起其他器官的不良反應。
而且因為照顧母親,我的注意力全放在母親身上,對自己的病看淡了不少,不再像剛開始診斷出癌症時那樣沮喪。
看著窗外晴空萬里,我心情好了很多
和我們一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母親鄰床的一對夫妻。男人四十多歲,突發腦溢血,家裡人明顯沒什麼思想準備。
男人得病前也是一個國企的中層,家裡的經濟支柱,現在他兩眼失神、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的樣子,可是把妻子嚇壞了,不知道該把這樣的老公怎麼辦。
這位妻子也是養尊處優慣了,一時無法接受家中頂樑柱的坍塌,每天只是愁眉不展地坐在一邊哭泣。自己的丈夫大小便失禁,都是讓他的妹妹精心照顧著。
相比這個男人,我的病倒是不需要家裡人寸步不離的守候。但精神上的支援,確實是每個患者最重要的支撐。
我和妻子相濡以沫多年,工作上又是同行,感情很深。確診癌症後,知道我正承受有生以來最嚴重的打擊,她並沒有慌亂,在我面前,她總是輕鬆、樂觀的,就好像她知道我的病一定有辦法解決。
後來,我的幾次腫瘤復發,也是細心的妻子發現我半夜小便異樣,趕緊催促我去醫院檢查,才沒有貽誤治療。
但是,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件讓我很痛心的事。
我生病之後,為了照顧我,大兒子一邊工作,一邊奔忙於醫院、單位和家之間,心力交瘁,還不幸患上了甲肝。在這場與癌症的“拉鋸戰”中,他一直處於戰備狀態,極難休息一回。
在尋常日子裡,你或許會對家人的陪伴不以為意。一旦遇到重大的人生挫折,有沒有人在背後託你一把,常常起著難以估量的作用。
家人們的態度對我有很強的心理暗示,並且隨著我對膀胱癌的瞭解,我漸漸不那麼害怕、沮喪了。我也慢慢悟出,管理好自己面對癌症的心態,是和正規治療一樣重要的事。
其實,得了這樣的重病,主治醫生也是患者最大的精神寄託。
記得第一次手術治療出院後,我寄希望於“保健品”提高免疫力。結果半年就復發了。
我後來總結,相比這些調養手段,去醫院定期複查、正規治療,才是患癌後的頭等大事。
醫生在手術的間隙休息
在我治療的整個過程中,我都非常信任我的主治醫生。年頭久了,我和夏大夫好像不只是單純的醫患關係,變成了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我還會把我患病的朋友也介紹給夏大夫看。
結合我自己的治病經歷來講,醫生這個群體內心的精神壁壘是很高的。或者說,多數大夫只對信任自己的那部分病人才有懸壺濟世的能力。
醫患之間的相互信任,對醫生來講,是為治好病的信心;對病人來講,也是和癌症抗爭時最大的精神支柱。
五
和癌症友好相處
到今天為止,我已經和癌症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從最初發現時的驚恐、錯愕,到如今共存時的坦然、鎮定、積極作為,我對癌症的認識也在不斷更新迭代。
癌症復發是常有的事。對我這樣的患者來說,即便每次複查沒有查出活躍的癌細胞,復發的機率也始終存在。我早已不寄希望於徹底治癒癌症,但至少,我能做到和癌症友好相處,並積極控制住它的發展。
在《細胞生命的禮讚——一個生物學觀察者的手記》一書中,自然雜誌主編劉易斯·托馬斯寫道,人類有時候太狂妄自大了,相信自己是萬物的靈長和主宰,其實疾病包括癌症都是生命存在的正常形式,人類要消滅所有疾病,消除死亡那是徒勞的。
癌症細胞也是我們人體的一個部分,是人的一個生命活動階段。就像諾貝爾獎獲得者哈羅德·瓦默斯說的,癌細胞是“對正常自我的扭曲”,我們所要做的就是管教好它們,做好和它們打持久戰的準備。
來源:央視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