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給自己留一個位置
雁聲
十七歲時我為自己設計過一次近乎唯美的死亡：死亡的地點要設在一片芳草萋萋的山坡上,坡上長滿開著白色花朵的樹。我穿一件白色紗裙,靜靜躺在樹林裡,悄悄地死去。而林間落英繽紛,漸漸覆我成花冢…我將死亡如此詩化絕非緣於少女夢幻的浪漫。如果一個人的生活美好而愉快,那麼任何一種形式悽婉的死亡也抵不過在陽光下享受生活的欣悅。可是我活得並不美好。幼時一場高燒之後我的雙腿因小兒麻痺致殘。我沒有繽紛的童年,沒有所謂的“花季”。我看到別的女孩被人喜歡被人讚美,而我得到的只有憐憫和歧視。一個女孩子,如果天生醜陋卻又聰明善良,那麼她便註定要痛苦一生了,而殘疾無論如何也算不得一種美麗。我甚至覺得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這世上最煞風景的事，而且,我活在世上一天便要痛苦一天，這一點早已被我認定了,卻又是我自己左右不了的。可是死的方式總是可以由我來選擇的。我不能“生如春華之燦爛”,卻可以“死如秋葉之靜美”。這想定了,我開始暗暗籌劃這件事。
首先,要有足夠的錢買一條白紗裙。我做一回 女孩,因為殘腿的緣故,卻從未敢穿過裙子,所以,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我無論如何也要圓了自己曾做過無數次的裙子飄飛的夢。可是家裡的日子很清苦,父母為了給我治腿已經負債累累,我實在不忍向他們要錢,所以我必須另想辦法弄到買裙子的錢。我的運氣不錯,在那條又窄又髒的小市場上轉了幾圈後,便找到了一份替人看書攤的活兒,攤主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兒,他說每個星期日他都要有重要的事情做,要我每週替他看一次書攤,每次報酬是兩元錢。我計算了—下,如果他的書攤擺得長久的話,最多三個月的時間我就可以攢夠買裙子的錢了。
擺書攤的老頭姓於,是一位退休的小學教師。他的攤子上多是些舊書,而且大多是古今中外的名著,這在當時是很難買到的,我不明白,作為知識分子的他怎麼捨得把這些寶貴書賣掉呢?只是當時的我心灰意冷,沒興趣打聽別人的事,只管懶懶散散地看書攤。
於老師的書並不比周圍攤子上的魚肉青菜好賣,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出神地想自己的事情。想著不大喜歡的老師,壓得人喘不過氣的考試,還有暗淡的未來………,越想心裡越灰冷。有時於老師回來得早,就到攤子上來陪我,問問我的功課,或是和我談談理想與未來的打算,我只是苦笑,並不回答他,於老師就搖搖頭說,你這孩子太抑鬱,這樣不大好,不大好…....
三個多月的時間轉眼就過去了,最後一個星期天的傍晚,於老師來收攤子時我告訴他下一次我不會再來了,甚至以後也不會來看他了…,說著說著心裡便一陣酸楚。三個月的相處,這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對我和藹而有耐心,我看得出,他挺喜歡我的,這使我寒冷的心裡常常浮起一絲暖意。於老師對我說,本來有許多話要對你講的,可是總抽不出時間來。這幾個月,你真是幫了我很大的忙,我該感謝你哩。還有我的兒子,他不能自己來謝你,要我把這兩本書送給你。
我從他手上接過那個裹紮得精緻而結實的紙包,開啟一看,裡面是兩本書:海倫.凱勒的自傳和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知道這兩個超越生命極限的人的故事,可是我並不想從他們那裡得到什麼激勵。我太平凡了,只是一個拖著兩條枯黃的辮子,揣著一顆灰冷的心,一瘸一拐地走路的女孩。況且、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足夠的力量與命運一爭高低,也不是所有的抗爭都能贏的。我驚訝他的兒子為什麼要謝我並且送書給我。見我狐疑不解的樣子,於老師慈愛地拍拍我說,有空翻翻這兩本書,說不定對你有好處哩。
離開於老師的書攤後,我便到附近一家商場買下了自己早就物色好的那條飄逸潔白的連衣裙。抱著裙子和書回家,想著這條灑滿陽光和稀疏樹影的路,以後再不會有一瘸一拐的女孩寂寞地走過了，不禁淚灑衣衫…...。回到家後,我打開了那兩本書,就在這時,那封讓我在陽光下重新找到了自己開始充滿自信地信滑落出來。那封信是於老師的兒子寫給我的:
憂鬱女孩:
你好!
也許你不喜歡我這樣稱呼你,可是父親說三個月來你的的確確是憂鬱著的。父親猜測你一定是為自己的殘腿而煩惱,可是你不知道我對你卻是滿心羨慕呢。去年,我的腿上生了骨瘤,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骨癌,這使我不得不離開大學校園。我學的是石油化工專業,最大的願望就是到油田去工作,去創出一番輝煌的事業。可是,這個願望也許永遠無法實現了。如果我能像你一樣,擁有青春和旺盛的生命，擁有一個長遠的未來該多好啊!昨天,同病房的小病友侍養了兩個多月的麻雀死掉了，他傷心地哭了一場。早晨,陽光灑進窗子,嘰嘰喳喳的鳥叫聲隨之湧進來,小病友又流淚了,他說:“那隻麻雀再也不能在陽光裡歡暢地叫了……”無論是做個人,還是做一隻鳥,能在陽光裡愉快地來來去去,唱自己喜歡的調子,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有一個於自己的位置,多幸福啊。希望你珍惜自己的那個位置,那份生命的感覺。
一年來,父親為了治我的病,家裡的東西能賣的:賣了,甚至開始賣他珍藏了一生的書籍,這樣,他一面擺書攤,一邊還要來醫院照顧我,替換勞累了一週的母親。這段艱難的日子裡,多虧有你的幫忙,分擔了我們的困苦。謝謝你,善良的,但願不再憂鬱的女孩!
讀完這個陌生男孩的信,我的心被深深觸動了。含淚望一眼緋紅色的窗外,夕陽竟也燃燒得那麼美…的確,並不是每一個生命都能夠像花朵般綻放出鮮麗的光彩,甚至如火焰般綻放出鮮麗的光彩燃燒一片輝煌,可是能夠在乾淨、溫暖的陽光下,品味生之快樂,已然是一種幸福了呀。那晚,我將這一段心靈的歷程講給母親聽,母親哭了,她說:“傻孩子,你是媽媽最好的女兒,你死了,媽媽會瘋掉的。”我的容顏不美麗,我的肢體殘陋不堪,而我卻是媽媽心目中最重要的一個,我曾經多麼愚蠢呀,與其穿著美麗的白紗裙走向死亡,為麼不穿著它走到陽光裡去呢,那個世界也是屬於我的呀………
多年以後,我在大學的圖書館裡讀到了羅曼.羅蘭寫的一句話:“讓每個人在太陽底下都有一個位置。”這使我想起了少女時代收到的那封重如生命的信,想到那個善良的人在生命行將消逝時給我的忠告,我暗笑自己少女時代的幽閉情結,為什麼要拒絕那麼好的陽光,和陽光下屬於自己的那個位置呢?正如那個患骨癌的大學生所說:“能夠在陽光裡愉快地來來去去,唱一唱自己喜歡的調子,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多幸福啊。”那枚鮮紅的充滿希望的太陽是為每個人而升起的。如此,我們在憂傷的時候,沮喪的時候,甚至絕望的時候,千萬別忘了窗外還有很美的陽光,別忘了在陽光下給自己留一個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