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到了自動遮蔽悲劇的年紀,怕哭,可清明節還得過。今年因為疫情不能上墳燒紙,就寫寫我那些逝去很久很久的親人們。
1
姑姑去世時,離結婚還有九天。
姑姑從小就有哮喘病,據說喝的湯藥很管用,但太苦,奶奶捨不得姑姑受罪,剩了兩劑藥沒喝,病就沒除根兒。那年過年,姑姑哮喘發作去了縣醫院治療。
我那時上四年級,學校在奶奶家前面,早操去奶奶家後面的麥場。那天早操回來,奶奶坐在門口的三輪車上哭。我不知道在哭啥,也沒跟奶奶說話,經過奶奶去學校上課,上到一半不知道被誰叫了回來,才知道是姑姑不在了。姑姑是小口,當天就埋了,沒埋在自己村裡,埋到了離家十多里的一個村子裡,所以每年忌日,我們去十多里外的村子給姑姑燒紙。每次我都哭不出來,老奶奶一哭,我的淚才開始跟著往下掉。
很多年後才知道,那是配冥婚。
我沒有姨,沒有姐妹,只有一個姑姑。姑姑是好看的圓臉,扎著大辮子,頭髮又黑又密。姑姑教我織毛衣,可我手笨,學不會。姑姑去世後,再也沒有女性陪我一起玩兒,教我一些女性的東西,都是長大後自己慢慢摸索,所以在某些方面特別遲鈍。
2
老奶奶走的時候,是冬天。
那天晚飯時,窗戶最上面的一塊玻璃毫無徵兆地掉下來,碎了,父親便說,不好。果不其然,那天夜裡老奶奶便走了。
老奶奶去世時84歲,已經是個佝僂腰的小腳老太太了。三叔說,她的腰彎到了90度,入殮時都沒掰過來。
老奶奶守了半輩子寡,自從老爺爺走後,她就在自己屋裡放了一口棺材。很小很暗的三間土坯房,正門是八仙桌,右側是土炕,左側赫然放著一口白棺。我小時候總不敢去她那屋。最後幾年父親幾個人輪著伺候老奶奶,有時我去送飯,進院子總要先喊一聲,老奶奶應了才敢進去,放下碗就走。老奶奶想跟人說話,說哪裡有誰來看她時拿的點心,讓我吃,留我說會兒話。拄不了柺杖後,她就搬個凳子,一步一挪,挪到衚衕口看看人。她那時眼球已經渾濁了,耳朵也不大好使,但凡聽到點聲音,看到個人影,就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話。有時我會湊上去跟她說幾句,她就用乾瘦的手拉住我,偷偷囑我去她屋裡盛麥子,盛了讓我換西瓜換饃饃吃。她那個水泥砌的大缸裡,常年留著半缸糧食,長蟲子了也不讓動,她說有糧食她心裡踏實。
記不清哪一年,她來家裡,送來100塊錢存摺,和一個粉色的棉布床單,說是怕活不到看我出嫁了,給我存的嫁妝。
3
二舅得的是淋巴癌,去世時,三女兒才三四歲。
二舅只有三個女兒,沒有兒子,他臨死都不瞑目。可那個年代,超生罰款,罰完二胎罰三胎。聽母親說,生三妮兒時,鄉里把家裡的驢給牽走了,糧食拉走了,房頂也給拆了個大窟窿。二舅的病,跟這個不無關係。
二舅二妗特別能吃苦,老實本分,就算來我家裡幫忙幹活兒,也不記得他說過什麼話。
他從石家莊某醫院回來時,我高中開學的日子已經定了,母親帶我到縣城買衣服什麼的準備開學,下午剛回到家,就有人來叫走母親。兩個村子隔著一里地,路兩邊的玉米棉花正盛,路給擠成窄窄的一條,母親騎車子像飛一樣。院裡圍了很多人,屋裡也有很多人,我在院裡聽到二舅痛苦的呻吟。
二舅去世後不久,二妗帶著三個女兒改嫁了。姥姥求二妗留一個,二妗沒留,但每年忌日燒完紙,她會讓三個女兒來看姥姥,每年廟會,也會讓女兒帶著東西來。
4
我在學校實習時,父親打電話說姥爺病重,讓我請假回家。
兩百里路,半天的車程,我一直在想著怎麼伺候姥爺,可一進大門,就看到正屋裡停著的棺材。姥爺是凌晨時夢中去世的,姥姥醒來才發現,他去的安詳,沒受罪。
姥爺高瘦白淨,印象裡他就沒胖過,但他一臉苦相。他有一個女兒四個兒子,中年喪子,人亡家破,這是一重打擊,晚年無力給小兒子蓋房子,小兒子遲遲不成家,這又是一重心病。為人父母者,總要兒女們成家立業才安心。
小時候去姥姥家多些,初中後一直在外上學,每年也去不了幾次,所以對姥爺的印象不是很深。記得一年,我家廟會,父親工作忙沒回來,姥爺便早早來幫著母親準備酒菜招待親戚。姥爺是個講究人,炒完花生米想把皮碾下來,結果發現仁兒都炒糊了,苦的。我當時可能有點嫌棄,被母親偷著打了一巴掌,讓我閉嘴。姥爺蹲在棗樹下,用箥箕箥花生皮,什麼也沒說。
母親總說一件事讓她難忘。一次回孃家,姥爺坐在椅子上嘆氣,臉耷拉的難看,不知怎麼了。母親偷偷問姥姥,姥姥也說不知道。母親便直接去問,姥爺說,棉花該打藥了。母親身上只帶了50塊錢,塞給姥爺,姥爺的臉色才好看些。
5
爺爺去世時,我剛結婚不久。
其實爺爺已經病了好久,腦血栓栓住了腿腳,好幾年都是在椅子上坐著度過的。老奶奶去世時都沒敢告訴他,但他好像知道,只是沒說破。
我家祖上是貧農,奶奶家祖上是地主,奶奶還上過女子學校,後來趕上運動,不得已下嫁給又矮又黑的爺爺。爺爺後來也不差,當上了國家人員,有退休金,便騎著二八腳踏車,挎個黑提包,南南北北地去趕集。我是後來才知道奶奶的白富美身份的,但她和爺爺的關係已經磨合得與平常夫妻無異,我總覺得錯過了什麼了不得的情節。
我因為學校挨著爺爺家,常跑去蹭飯,對爺爺的會吃印象頗深。村裡人不捨得吃肉的時候,他包羊肉餡的餃子,我拿到學校吃,滿手流油,女同學都厭惡地躲我老遠。他還包過蒜瓣雞蛋餃子,蒜瓣煮熟切碎跟雞蛋一塊兒包;蒸過小米飯;雞胸肉不好吃,撕碎了,放辣椒和白糖炒著吃;專門買了個小石磨磨豆漿喝;烙麵餅是一定要在餅上磕雞蛋的……
但他不喜歡我,因為我是孫輩頭一個孩子,是女孩兒。父親說,生我的時候,爺爺甚至沒來看一眼。我上初中時,他去學校看一個當老師的親戚,都不知道去看看我,有一次被我碰上了,才跟我說話,從他的黑提包裡掏出一包點心給我。可我那會兒沒心眼兒,還跟同學炫耀,覺得爺爺特別親,那包點心特別好吃。
6
姥姥得腦血栓後,痴呆了,只記得以前的事,眼前的人都認不出,在床上躺了半年後,走了。
姥姥手巧,誰家白事兒扎竹馬啥的,都找姥姥去做;紅白喜事做飯,來多少人加多少水,姥姥總能掌握個八九不離十。姥姥喜歡玩紙牌,老人那種窄長的紙牌,賭1分錢2分錢的,所以她總有一大包硬幣。姥姥做飯極好吃,我到外地上學時,她會做炒麵給我,用開水一沏就成,香噴噴的。她做的大油餅,宣軟爽口,層次多,吃完還想吃。她做的瓜絲餅,就是把小嫩北瓜擦絲拌麵烙餅,她會剁一把蒜末放進去,別提多麼鮮香了。
姥姥住院時已經迷糊了,但還認得人。她躺在病床上,半天不動,母親問她幹啥呢,她說看戲呢;母親問她看的哪一齣,她說寇準背靴……她會含糊不清地說一些過去的事,說著說著笑一下,好像那些事很有趣。
姥姥去世時,跟姥爺正好差了十年。
7
今年,是父親去世第八年,診斷出肺癌後一年零三個月去世的。
可能因為時間短,總也沒有什麼話要寫。
龍應臺說過,人生是一場盛大的離別。那些年少時以為會一直在一起的親人,以各種原因先後離開了。親人的一生,在我這裡,只能換這幾百個字,可能有的,連一個字都不會有。
不知百年後,我在兒孫筆下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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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英,河北散文學會會員,邯鄲市優秀作家,曾獲河北省散文名作獎、西柏坡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