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年,公元534年。
這一年,北魏朝堂上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兒。
北魏孝武帝元修因為不滿權臣高歡把持大權,架空自己,一氣之下居然收拾行李,逃離了京師洛陽,西去長安,投奔了盤踞在長安的大臣宇文泰。
這實在是奇事一件。
歷來帝王出逃,有怯戰而逃的,有守不住城池而逃的,而和大臣相處不來選擇逃跑的,孝武帝可以說是千百年來頭一個。
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皇帝倒有的是。
所以孝武帝的出逃,對此時的權臣高歡來說,問題並不是很大。
孝武帝一走,高歡立刻宣佈了自己全新的人事部署,即把北魏皇室中的清河王元亶立為了大司馬,並且打算進而將其推上皇帝的寶座。
高歡的想法很簡單,走了一個不聽話的傀儡皇帝,那麼自己再安排一位聽話的傀儡皇帝不就得了?
但讓高歡沒有想到的是,北魏皇室裡還真沒幾個軟蛋。
被升任為大司馬的元亶日漸驕縱,飛揚跋扈,根本不把高歡放在眼裡。
高歡一看這不行啊,現在不過是讓你當了個大司馬,你就這麼囂張,以後真讓你當了皇帝,你還不得騎在我脖子上?
飄了,你元亶實在是飄了。
於是,高歡同志果斷拿掉了元亶,開始重新選擇帝國的繼承人。
而這個有幸被選為帝國繼承人的,正是元亶的兒子,元善見。
永熙三年,元善見被推舉為皇帝,史稱魏孝靜帝。
但我們要注意的是,此時的北魏,可不僅僅只有孝靜帝一位皇帝。
另外一位權臣宇文泰盤踞在長安,接納了逃亡而來的孝武帝元修。
這也就是說,當年在中原北方屹立不倒,傲視群雄的北魏王朝,如今已經到了分崩離析的狀態。
宇文泰佔據長安,擁立孝武帝元修,稱之為“西魏”。
而高歡擁立孝靜帝元善見,並且把都城從洛陽搬到了鄴城(河北臨漳),稱之為“東魏”。
中國歷史上有很多兵家必爭之地,但鄴城可以說是必爭之地中的必爭之地。
古代CBD,招標擠破頭。
和平年代,鄴城是一座繁城,但兵荒馬亂之時,鄴城又變成了一座危城。
東魏初年,天下紛亂,群雄並起,往東,青兗二州有農民起義,西邊有西魏頻繁滋擾,南邊更有南朝的蕭梁政權虎視眈眈。
對十一歲初登大寶的孝靜帝來說,這是他無法應對的。
並且,當年自己的父親元亶因為過分囂張,不懂得韜光養晦而被廢黜的慘劇歷歷在目,自己當然不會重蹈覆轍。
於是,我們的元善見同志可以說是十分乖巧懂事,他不僅對高歡十分尊敬,並且全盤把國家事務都交給了高歡來處理。
皇帝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主動放權,即是在告訴高歡,自己很聽話,且任你擺佈,你就踏踏實實地當你的權臣就得了。
皇帝雖然步步退讓,但高歡卻絕對不是個能被輕易滿足的人。
詹·拉·洛威爾曾經說過,處於權力頂峰的人,不會向上看,而是會看向四周。
當權臣已經滿足不了高歡貪婪的內心,他心裡無時不刻地渴望著篡位登基,成為一代帝王。
但問題在於,高歡正是靠著討伐反賊,匡扶皇室,復辟帝位而起家的。
曾經口口聲聲要剿除反賊,匡扶北魏基業的忠臣良將,無論是從法制層面,還是從社會輿論層面,都是很難篡位登基,自己當皇帝的。
因為,這無異於是打自己的臉。
老妓從良人人稱讚,貞女失節人人喊打。
高歡給自己立的正是“貞女”的人設,如果他膽敢篡位謀逆,必然會招致全天下人的反對。
於是,一代梟雄高歡把自己陷入了一個十分矛盾的境地。
他又想當皇帝,但又不敢當皇帝。
當然了,歷史上曾經陷入這種尷尬境地的人不止高歡一人,三國時期的丞相曹操,也曾經像高歡一樣在皇位面前如此躊躇,如此猶豫。
他們沒有成為帝王,沒有更進一步,在傳統意義上,似乎是一種遺憾,但在作者來看,他們無疑是十分聰明的人。
人在朝堂,身不由己,寸權之爭,生死忘矣。
高歡沒有去追尋那個生死忘矣的未來,而是選擇將一生停留在了最輝煌的時刻。
武定五年,公元547年,高歡與世長辭,其子高澄沿襲父職,成為了東魏王朝新一任的掌舵人。
高歡或許並不殘忍,但高澄卻絕非是個仁慈的人。
在高澄的眼裡,東魏的天下是高家人打下來的,那麼東魏的皇位也應該由高家人,也就是由自己來坐。
高澄同志十分狂妄,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在孝靜帝面前完全沒有規矩,不僅如此,高澄當皇帝的家,做皇帝的主,就差掀去皇帝的桌子,自己龍袍加身當主人了。
孝靜帝元善見,在此前的悠長歲月裡,一直是一個忍辱負重,懂得韜光養晦的人。
帝王雖然隱忍,但其實並不懦弱。
以前高歡架空自己,操持權力,自己一忍再忍,希望總有一天能熬出頭來,但現在死了高歡來了高澄,那死了高澄是不是還有別人?
如此迴圈往復,自己豈不是一輩子都要做一個傀儡皇帝?
如果隱忍不是為了爆發,而是為了苟活,那麼這一切對元善見來說,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於是,皇帝下定決心,寧肯亡國滅種,也絕不再做任人擺佈的傀儡帝王。
壯志在胸,說出來容易,做起來難。
有信念是一件好事兒,但一個人只靠信念去戰鬥的話,只能戰勝比自己強大一點的敵人。
信念可以讓一個莽撞的年輕人擊敗一個普通拳擊手,但如果你想拿著信念去和拳王泰森碰一碰,我勸你還是省省吧。
此時的東魏王朝,凡軍,政,民大權,都被高澄掌握,帝王想要拿回主權,無異於是痴人說夢。
如此情況,想要奮起反抗,看來是沒戲了,於是,我們的孝靜帝元善見採用了和自己的老前輩孝武帝元修一樣的辦法,那就是收拾行李,走為上計。
皇帝明白,東魏如今是高家的天下,京師鄴城裡也全是高澄的黨羽和爪牙,自己在這鄴城內,宛如籠中之鳥,實在是難有作為。
如要成就一番大事,必須離開鄴城,謀立在外,號召天下兵馬,才能誅滅權臣,復興魏朝皇室。
但京師危機重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想要大搖大擺地走出去,是絕無可能的。
於是,我們的元善見同志採用了最為原始的方法,那就是,挖地道。
皇帝一鍬一鏟,從自己的寢殿中開挖,一路挖到了城門附近。
如果不出所料,這有可能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親手開挖地道的皇帝。
雖然說事在人為,但天意難測,皇帝在地底下挖地道挖得熱火朝天,難免弄出些響動,所以很快被城門的衛吏給聽到了,結果事情敗露,功虧一簣。
高澄聽說皇帝要逃跑,憤怒異常。
因為皇帝逃跑這種事兒,對高家來說不是第一次了,當年魏孝武帝元修逃跑,就給自己的父親高歡來了個措手不及,現在孝靜帝元善見也要逃跑,這不擺明了是要和自己對著幹麼?
於是,高澄氣不打一處來地指著孝靜帝元善見,說出了他那句可以流傳為經典的臺詞:
“陛下何意反邪!”——《魏書·孝靜紀》
皇帝,你為什麼要造反呢?想必一定是皇帝身邊的大臣和妃嬪指使的,所以這些人一定要處死。
這實在是一句滑天下之大稽的話。
自古只聽說過臣子謀逆,卻從未聽說過皇帝造反。
面對高澄如此雷人的語錄,孝靜帝卻表現得十分平靜。
他冷冷地看著高澄,然後說了這麼一段話:
你自己要謀反,何必要怪罪於我?今日,若能殺你,便可拯救江山社稷,若不能殺你,那麼我魏朝國祚就會斷絕,我此時已有必死的決心,此刻,就算是你把天下間所有忠貞於我的大臣,乃至皇室中的所有宗親,殺光,殺絕,我也絕對不會再受你的擺佈!
嗚呼哀哉!壯懷激烈!帝王如此決心和氣魄,實在是讓人佩服!
結果,孝靜帝這麼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語,還真就把高澄給嚇退了。
高澄俯首跪拜,然後倉皇而退。
可一時的豪言壯語雖然能暫時震懾住高澄,但等高澄反應過來,事情可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
自己是東魏權臣,說一不二,掌握著近乎所有人的生殺大權,元善見區區一個傀儡皇帝,自己還擺不平了?
於是,三天之後,高澄果斷囚禁了孝靜帝元善見,並且準備立刻篡位登基,實現自己一直以來的夢想。
但讓高澄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自己做好了一切準備,打算榮登帝位時,自己府上的一名廚子居然手持利刃,出其不意地刺殺了自己。
高澄死了,死於一個十分有愛國主義情懷而且敢想敢幹的廚子。
被囚禁的元善見終於鬆了一口氣,自己多年蟄伏,多年隱忍,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天麼?
但可惜的是,皇帝沒有等來自己獨掌大權,恢復統治,反而等來了高澄的弟弟高洋全盤接管了高家勢力的訊息。
元善見絕望了。
東魏的政壇就是一個閉環,而自己永遠在這個圓之外。
武定八年,公元550年,高洋逼迫孝靜帝元善見禪位,東魏由此滅亡,而高洋在東魏的基礎上一頓魔改,建立了北齊。
天子受辱,國破家亡,半生的蟄伏換來了這樣的局面,實在是讓人唏噓。
天保二年,公元551年,高洋派人毒殺了元善見,這位一生鬱郁不得志的東魏皇帝終於迎來了自己的最終結局。
臨死之前,皇帝曾經緊握毒酒,仰天長嘆,而飲下毒酒之後,皇帝更是連連哀嘆,自己不想就這樣死去。
是的,孝靜帝元善見不想死,因為他這一生,從來沒有真正的活過。
風雲激盪的北方平原,終於重歸平靜,只剩下無邊的落日,和迎風飄揚的北齊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