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王朝的開國皇帝,齊文宣帝高洋是個很愛喝酒的人。
喝酒本沒什麼事兒,但毫無節制地喝酒,卻一定不是什麼好事兒。
好酒不可糟蹋,佳人不能唐突,看來皇帝並沒有把這兩件君子之行放在心裡。
皇帝白天喝,晚上喝,夜裡通宵喝,可謂是醉生夢死。
帝王時常飲酒誤事,又常因為酒醉而犯下屢屢惡行,諸如打罵大臣,姦淫婦女等等,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
歷朝歷代,如果皇帝行為不端,那麼朝廷裡的御史和士大夫們必會直言進諫,規勸皇帝。但在齊文宣帝這一朝,大臣們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緘默。
當然了,不是不敢說,而是沒有什麼合適的理由。
其中的原因在於,皇帝雖然飲酒失德,又在道德層面多有瑕疵,但在齊文宣帝治下的北齊,卻並沒有出現什麼太大的亂子。
相反,此時的北齊,社會發展,經濟繁榮,軍事實力更是堪稱一流,儼然是當時整個南北朝中最強盛的政權。
皇帝整日玩樂不堪,但王朝的發展卻並非因帝王有什麼損壞,所以大臣們就算是想給皇帝找點不痛快,給他上上課,也實在是沒有什麼理由。
不過也並非所有人都在這種不約而同的緘默中縱容皇帝,至少常山王高演就是其中的異類。
作為皇帝的親弟弟,高演對於文宣帝這種放浪形骸,飲酒度日的生活實在是很有意見。
但就算是有意見,在當時的情況下,高演也只能憋著。
寒風如刀割,以大地為案板,視百官如魚肉。
千萬裡飛雪,將王城做熔爐,溶黎民為灰燼。
自己的哥哥再不濟,也是這天下的主人。
而在帝王眼裡,自己只不過是個小小的,隨手就能捏死的親王罷了。
既然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所以就算高演的心裡有萬千想法,也不敢直言相告。
他只恨自己生得太晚,如此大好江山,不能由自己掌握,而是淪落到了一個酒色之徒的手裡,而自己空懷滿腔壯志,只能在一邊兒眼巴巴的看著。
對高演來說,這是十分痛苦的。
但痛苦並非一無是處,因為痛苦總還是能讓人清醒的。
況且,只要人活著,就必然會痛苦,這本來就是誰都不能避免的事兒。
高演明白,自己要在痛苦中活下去,他要在清醒中忍耐痛苦,等待上天給他一個機會。
一個改變他命運的機會。
天保十年,公元559年,北齊王朝的開國之君,名動北方的雙面雄主齊文宣帝,飲酒過度,終暴病而亡。
皇帝臨死之前,把王朝的船舵留給了自己的兒子,高殷。
高殷登基的時候,大概是十六七歲。
很顯然,一個如此稚嫩的少年郎,是很難全盤接手父親留給他的龐大家業的。
主少國疑,難免以後會有動亂髮生。
老皇帝高洋當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公卿大臣們他很放心,朝廷百官們他也很放心,老皇帝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他的弟弟高演。
於是,老皇帝歸天之時,親自找到了這位胸懷大志的老弟,千叮嚀萬囑咐,表示如果我兒子高殷以後不成氣候,你可以取而代之,把他拿下來,自己當皇帝,但是千萬不要傷害他的性命。
殘暴一生,殺人無數,但面對自己的兒子,文宣帝高洋只不過是一個滿懷憂慮的父親罷了。
這是老皇帝對兒子高殷最後的溫柔,但接下來的路,只能是高殷獨自走下去。
每個人都只能陪別人走一段路,遲早是要分開的。
關於這位小皇帝,史書的記載並不是很多。
小時候父親高洋為了磨鍊兒子的心性,經常逼著他親手處決犯人。
而高殷卻總是手握屠刀,戰戰兢兢,不敢下手。
文宣帝高洋暴怒,拿起鞭子抽打在兒子身上,以做教訓,結果高殷又驚又怕,竟然心力交瘁,落下了個口吃的毛病。
皇帝如此氣急敗壞的懲戒兒子高殷,這倒還可以理解。
北齊雖然強盛,但卻並非是一個全國性的統一政權,南望長江,南陳政權虎視眈眈,瞅瞅隔壁,北周政權頻頻滋擾,關上大門,後院還有柔然和契丹時不時過來打砸搶燒。
如此複雜的格局之下,當皇帝如不手段強硬,雷厲風行,何以治國?
連屠刀都無法舉起的人,又怎麼能用武器守護自己的子民?
老皇帝高洋始終認為,兒子高殷仁慈懦弱,很容易因為皇權的爭鬥受到親族的迫害,但我們要明白的是,少帝高殷雖然仁慈,但卻並不是傻子。
這位年輕的皇帝十分深刻地明白一個道理,常山王高演勢力龐大,野心十足,自己一日不除掉他,皇位就一日坐不安穩。
但讓皇帝沒想到的是,自己還是晚了一步。
少帝高殷才有了想要除掉高演的想法,而常山王高演已經集合兵馬,起兵造反了。
叛軍一路攻入京師,沿途將士,文武百官懼怕高演,紛紛倒戈投降,唯有四位文臣,大罵高演謀逆,然後慷慨赴死。
這四位就義的大臣分別是,尚書令楊愔,右僕射燕子獻,領軍可朱渾天和,侍中宋欽道。
事實上,這四位仁兄和這篇文章其實並沒有太大關係。
他們不是什麼推動歷史程序的關鍵人物,也絕非締造過這麼曠世功勳的朝代奇人。
別說是他們,就連他們所處的南北朝,在中國歷史的序列裡,也是極為冷門的。
但作者還是要提到他們的名字。
因為他們是一群勇敢的人,他們寧為心中道義死,不為強權苟且生,他們才是那個時代最閃耀的存在。
哪怕在浩瀚史書中,他們並無列傳,可憐到只有三言兩語的記載,但作者仍然認為,總要有人,提一提他們。
我不是史官,我也並非專業的歷史作者,但我仍然認為,真正能記錄歷史的,不是文字,而是人心。
乾明元年,公元560年,高演悍然發動兵變,篡位自立,並在一年後,毒殺了少帝高殷。
看來,這位一向雄心壯志的常山王,最終還是背離了當年哥哥高洋在病榻前的託付。
現在,當年默默隱忍的常山王高演已經搖身一變,成為了齊孝昭帝,但他卻並沒有因為成為了這天下間的至尊帝王而感到快樂,相反,高演的每一天都備受煎熬。
殺死少帝高殷,背棄長兄所託,這在高演的心裡永遠是一道過不去的坎兒。
史書會如何記錄自己?百官們又會對自己有什麼想法?天下間的百姓又會在背後如何議論?
自己屠殺親族,篡位自立,離心背德,又要如何自處?
時至今日,高演才明白,這權力,是紛爭不休的權力,這帝王寶座,是染遍鮮血的寶座。
而自己在這個寒冷孤高的皇位之上,將會日日夜夜經受折磨,永無寧日。
巨大的心理壓力不僅使皇帝鬱鬱寡歡,更徹底地摧毀了帝王的心智。
高演開始神經錯亂,開始恐慌,開始胡言亂語,開始認為高殷會化為鬼魂來報復自己。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們足可以相信,這位才登基不久的新皇帝,被自己曾經心心念念,如今牢牢握在手中的權力,逼瘋了。
皇帝的心理防線全盤崩潰,很快臥床不起,大病一場,頃刻間就到了行而將死的地步。
而諷刺的是,皇帝臨死之前,發現自己居然面臨著和自己的哥哥,當年的文宣帝高洋一樣的境地。
自己的兒子年幼,難當大位,以後做了皇帝,難保皇室親族謀逆。
當年自己欺凌少帝高殷弱小,如今自己的兒子也一樣弱小,那麼自己那些位封親王的弟弟們會不會像當年自己對付高殷一樣,對付自己的兒子?
最終,皇帝沒有冒這個風險。
他痛定思痛,最終選擇,傳弟不傳子,把皇位留給了自己的弟弟,長廣王高湛。
這一招實在是讓人意外。
既然你有收拾我兒子,自己當皇帝的可能,那麼我乾脆讓你當皇帝。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齊孝昭帝高演叫來了弟弟高湛,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了這麼一句話:
如果你想要皇位,我可以給你皇位,這天下,你想要,我可以拱手相送,我只求你登基之後,放過我的妻兒子女。
往事歷歷在目,當年齊文宣帝高洋病逝之際,不也對自己說過同樣的話?
可自己是怎麼做的呢?
高湛又會怎麼做?
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這一切已經要孝昭帝高演沒有關係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這個即將臨御大寶的長廣王高湛,會放過高演的妻兒嗎?
歷史終將告訴我們答案。
不過,就算高湛放過了高演的妻子兒女,他們也會死去。
或死於疾病,或死於衰老,或死於意外。
高演會死,大臣們會死,乃至於高湛總有一天也會死去。
因為生命總有盡頭,而歷史永遠不會走向盡頭。
時人常說,我視權力如糞土,我視金錢為糞土,我視功名為糞土。
這話說得不假。
你看這世上,人們匆匆忙忙,慌慌張張,又或是機關算計,無非是為了“名利”二字。
名利終為糞土,先變成糞,再變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