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31歲的年輕人,在2021年6月被騙到柬埔寨,被要求參與電信詐騙工作,因為拒絕,他被多次送去賣血,淪為“血奴”。我們進入到一個與他有著相似經歷的受害者群,他們揣著各異的想法而來,從未想過自己會因此闖入到世界黑暗的一角,被再三轉賣,強制參與電信詐騙或者網路博彩,成為人口販賣產業鏈上的一環。我們對這些信源的可靠性進行了多方交叉驗證。以下是他們的口述。
崔風
我今年24歲,來自安徽亳州,目前已經被解救出來。2021年初我還在輪胎廠工作,我是聽之前在工廠的朋友說在柬埔寨工資很高、能賺大錢,也看到了他朋友圈所曬的生活十分滋潤,我便心動了。我告訴父母之後他們也十分支援。於是2021年4月,我就坐上了前往柬埔寨的飛機。
飛機落地的第一天,我找到之前在工廠的朋友,也是他介紹我走進所謂的團隊。我卻發現他們的工作竟然是賭博。因為我以往聽別人說做賭博生意的老闆一般心狠手辣,也出於對賭博的恐懼,我果斷拒絕了這份工作,選擇了另一份可靠的工作。
因為疫情的緣故,大概在2021年10月份,我服務的老闆需要飛往菲律賓,只留下我一人在柬埔寨。在柬埔寨待了幾個月,我從身邊人的討論和網上新聞中知道柬埔寨發生了許多起詐騙、綁架等惡性事件,連中國警方都驚動了,他們也已經派臥底進入柬埔寨了。我聽了有些害怕,便也有了回家的念頭。在查閱航班的時候,我發現從柬埔寨飛往中國的機票價格已經從原來的兩三千漲到一萬六了。雖然我這幾個月的工資是可以支付“天價”機票,但當時的我仍然有僥倖心理,總想著“機票過幾天就會降價”。而且,我覺得自己來柬埔寨賺大錢的目標還沒有實現,一直猶豫著沒有回去。
誰想到,疫情愈演愈烈,機票的價格不斷飛昇,我再也支付不起機票錢了。在等待的過程中,我的存款也已經花光了。在走投無路下,有人鼓勵我說可以去“盤口”碰碰運氣。這是當地的黑話,泛指詐騙窩點。他講反正在境外,沒有人瞭解你,做了也沒有什麼責任。因為我當時已經窮困到連一頓飯都吃不起了,於是我動搖了,並勸說自己先將就幹著,把機票錢掙到了就回國。
我最開始做的是彩票類的網路詐騙,主要是假扮富二代和擬造彩票課程騙取客戶的信任,然後再讓他們進行匯款。我也根本沒有這方面的工作經驗,所以從事這份工作的四個月中並沒有什麼業績可言。在四個月後的某一天,我們四五個工作人員,加上這個團隊的領導,一共大概一共七八個人再次移動到西港的另一個園區。我雖然不知道具體原因,但猜想可能是因為我們業務不佳,所以換到另一個園區做不同的工作了。在到了那個園區之後,我以前的領導卻直接失蹤了,換了一個面目和善的老闆管理我們。
一個月後,我們再次因為專案的更換進行轉移。因為疫情,我們離開中國城之後並沒有直接去往下一個做專案的地方,而是來到了一個被稱為隔離點的酒店。老闆聲稱要隔離一段時間才能繼續工作,他把我們的手機全都收上去進行了刷機。之後帶領團隊的人又換了一個陌生的面孔。這個類似的情況我前不久也經歷過,所以感到一絲不妙:這一定是把我們賣給另一個盤口了,要不然為什麼要刷機又換新老闆呢?於是乘其不備,我直接從這個酒店逃跑了。當時的酒店還是沒有保安或者看護的,故逃離頗為容易。
我逃到了一個本地人開的酒店暫時落下腳來,也開始思索之後的日子到底怎麼辦。就這樣我在這個小賓館裡一待就是兩個月。眼看生活費又要告急的時候,我在一個叫飛機的本地的社交軟體上聯絡上了一個老鄉。這個老鄉告訴我他在一個也是在幹彩票專案的團隊在工作,他說我也可以過去試試。老鄉勸我這個工作來錢快,也比較輕鬆,所以我還是相信了他,並跟他說我掙到錢就走,不會長期待在這裡。他同意了。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是2021年6月1日。因為之前介紹人跟我說當天入職的話就能拿到全勤獎。那個盤口距離湄公河很近,大概是在越南和柬埔寨的交界處。具體的位置我也不清楚,只記得車行駛的道路坑坑窪窪,極為難走。路旁偶爾還有幾棟荒涼的爛尾樓。我是下午五點左右進入這個地方的,第一天就發現這不是老鄉口中的彩票業務,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詐騙團伙。第二天上午十點,我便提出離開的請求。沒想到昨日和善的老鄉卻換了一副面孔,他告訴我不在這裡待半年就別想出去,要出去就要拿一萬美金的贖金。
我“入職”之前,剛聽工友說就在前幾天有一個試圖逃跑的人被保安用電棍毆打,最後被手槍在腿上打了一槍。因此我不敢和介紹人頂撞,就在這個團隊待下去了。每天的例行工作都是煎熬。每天十一點準時上班,深夜十一點準時下班。我和工友們住在普通的宿舍裡,在任何地方都有安保人員二十四小時看管我們,以防我們逃跑。我聽同伴們提到在這個樓的八層可能是個刑房,專門把人綁架到那裡進行毒打和電擊。團隊裡除了我以外還有三十幾名中國的受害人,他們有透過偷渡來到這裡的。經歷過這一系列的事情之後我再也不能相信這些看似無害的人,所以我和他們交談甚少,生怕哪一天說話一不小心就招來毆打和電擊。
日日重複的枯燥工作,沒有可以交流的物件,看守日日夜夜的看管,再加上初來時候因為想離開從而拼命反抗,然後被一頓毒打……我很痛苦,我幾乎不說話,直到現在我還慶幸當時自己不說話,也許說了就沒有運氣活到現在。在這期間我還是沒有放棄離開的念頭。
在進入這個團隊第五個月的時候,我實在在這個地方待得發瘋,我就從三層的窗戶跳了下去。跳樓之後左腿摔骨折了,沒逃掉。大家都在想方設法逃跑。有的在去醫院就醫的時候逃跑,有的在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逃跑等。我摔骨折後被送到了醫院,為了防止我逃跑,他們安排了四個保安全職在醫院看守我。他們把我的私人手機、身份證、護照等一切電子產品以及關鍵證件都沒收了。我在醫院一共住了十天,花費的金額大概是4500美金。團隊的老闆墊付了這個費用,他說我的賠償金加這醫藥費少說也得兩萬美金,所以腿好了之後還需要正常上班。我很絕望。
我能逃跑源於有個工友離開前沒有帶自己的手機。我當時馬上意識到機會來了,所以就把自己的電話卡插到了這個工作機上開始求救。我聯絡上了我的父母,在告知他們情況之後,我媽媽便著急得要報警。但我冷靜思考了一下,覺得中國的警察很難管理在中國境外的罪行。於是我研究了一下國外用的社交軟體,然後註冊了Facebook,看能不能在上面碰碰運氣。幸運的是,我真的找到了一個之前被困在詐騙集團的同胞。他找人求助將我救了出來。
2019年8月28日,柬埔寨金邊,民警每兩人押著一名犯罪嫌疑人,登上飛機。
回望整個過程,我覺得我之所以能夠逃出來,是因為我一直都沒有放棄逃跑的想法。跟我一起的受害者他們很害怕,尤其是在我跳樓逃跑之後都遠遠地離開我,生怕我的事情連累了他們。我想,他們一定也知道“半年之後就放你們走”這樣的話是從頭到尾的謊言。從被解救到現在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一直覺得很恍惚,感覺在這盤口工作的半年時間像無邊無際的噩夢一樣吞噬著我。日前我因為信任了太多不該相信的人才讓自己陷入詐騙團伙的圈套裡。我現在講自己的經歷,是希望讓更多的人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不再受騙。
(崔風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