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周晨道兄來電,說過雲樓藝術館要做一個他的作品展,內容涵蓋兩個部分,一是他的書籍設計作品,二是他的水墨影象作品。作為設計家,書籍設計是他的本業,以他的灼灼才華,獲獎所多,作品九次榮膺“中國最美圖書”以及諸多國際大獎,嘉名遠播。恰好前不久上海千彩書坊做過周晨的書籍設計展,移回到蘇州被稱為書畫典籍“收藏甲江南”的過雲樓作展自是題中之義。而言及他的水墨作品,或然所知者鮮少,我曾去到毗連北寺塔他的工作室拜觀過那些近乎神秘之作。抑或我是出版圈中人,又兼事美術批評,周晨邀我為展覽屬文,當盡綿薄。
周晨是一個出色的書籍設計家,並不妨礙他同樣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畫家。跨界出圈於今是合時的事,其實古往今來所在多有,不勝列舉。文藝復興時期的達芬奇就是跨界達人,他在機械設計、飛行、水利工程和解剖學領域均有建樹;而現代設計從它誕生的那一刻,便有了跨界與互滲的現象共存。回溯19世紀末,工藝美術運動領袖威廉•莫里斯倡導書籍革新。同樣當年包豪斯那些大咖幾乎都是現代派畫家,之如康定斯基、莫霍利•納吉和保羅•克利等人,設計與藝術的緣分也是如此緊密。周晨或是從義大利作家翁貝託•艾克的那本《植物的記憶與藏書樂》受到啟迪,將展覽也名之謂《植物記憶與制書樂》。一字之別卻又具同工旨趣。艾克的書是關於愛書藏書的意趣,橫跨了歷史、文學、美學與科學的多元向度闡發書的意義與價值,而把紙上的文字元碼則稱為植物的記憶。無疑,周晨的“植物的記憶”來得同樣深邃而綿厚。他的作品源自於書,又迴歸於書,誠然,那些最美的書肇發於他詩人心性的獨到顯現,著名設計家呂敬人贊曰“詩意有迴文”一般的耐讀和回味。而彼其水墨亦是周晨植物記憶深處的另一端,他藉以江南習見的植物芭蕉與宣紙和水墨洇濡拓印的跡痕呈現自己另一層詠物寄懷的視覺書寫。“文箋舒捲處,似索題詩句。”(菩薩蠻•芭蕉)一樣的風神婉約,一樣的耐讀和回味。因而,解讀周晨的作品就此有了兩廂映照的深意所在。
周晨在他關於設計的新書《美編派》裡,用平頭、空工、睡目、缺醜、分頭之類的舊時暗語作編目的序號,隱約透露出一種神秘的隱喻,似乎堪可找到一摞解讀他水墨作品意象的解碼,在水墨影象與文字的符碼之間有著一種基因。他的這些作品在混沌的墨象裡透析出芭蕉的筋脈和圖形,有著一種鍥入泥土的堅韌。作品被命名為《凝煙》《冷翠》《隱霧》《脈相》等充滿古典審美意趣的修辭,總令人浮想起江南幽幽的庭院。“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深夜鎖黃昏,陣陣芭蕉雨”的淒厲和傷感;“碧莎窗外有芭蕉”“歸時節,紅香露冷,月影上芭蕉”的寂寞和惆悵。江南泥土裡庭院中生長的芭蕉寄寓了周晨的視覺記憶和文學冥想,他將芭蕉與宣紙、水墨糅合,糅進了千百年來關於芭蕉的寄情比興和宣紙走筆書寫的繪畫敘事,正是應和了宛如“文箋舒捲處”的芭蕉意象。顯而易見,周晨扣住了煙雨江南和宣紙如素筆墨洇濡的詩性特質,透過綜合媒材的作品表現他對於江南意象的當代演繹和闡發。這與他書籍設計上的創作思維的理路是一脈相承的,無論水墨作品還是設計作品,都在在折射出周晨“江南基因”的在地淵藪和“植物記憶”。
設計與藝術也都是一種人文價值的體現,一種生活態度的表達。《過雲樓舊影錄》《平江新圖》《留園印記》《蘇州文庫》《絕版的周莊》《桃花塢木刻年畫》等,與圖文作者共同完成了書籍設計的二次創作,成為意象江南的深度閱讀。誠然書的內容就是知識的傳播;最美的書不是拘泥於“華彩的書衣”和繁複的工藝包裝的外形式,而是滲透到內容資訊傳播層面由表及裡的一種內形式。這也是與閱讀過程密不可分的二次創作和整體設計,周晨的書籍設計佐證了這一點。
《陽澄筆記》運用漁網紋漫過書脊向封面和封底延伸的“包覆”處理,凸顯了書體的肌理和量感,虛擬了悠遠的水文化意象。另一方面,在書籍設計中這種以突破二維介面虛擬三度空間的表現方法,得以使書籍在固有空間物理性之外,透過運用計白當黑、墨分五色以及濃淡枯澀、聚散疏密等中國書畫筆墨線條的表現,更拓展和豐富了書籍空間意象的形塑。又如《絕版的周莊》,他利用水墨寫意山水墨象與留白的疏密節奏韻律,梳理並鋪排跨頁的目錄次序,在翻書閱讀的時間流動裡構成了動態的空間性表徵。同樣,周晨的水墨作品是以宣紙、墨汁與芭蕉葉綜合材料迭積而成的水墨塑型繪畫,它將二維平面延展為三位空間的載體,在反覆多層的浸漬和洇濡的時間流程中完成類似淺浮雕式的形塑。在上述周晨書籍設計與水墨創作的比照分析中可以看見,設計的邊界不斷被打破,繪畫的邊界也不斷被打破;空間性是書籍設計立意為象的基點,同樣,空間性也是當代水墨打破傳統二維介面的一種探索。而兩者在江南人文地理的語境下獲得了當代演繹和闡發的契機,在深植江南基因的藝術家周晨身上達致統一。換言之,藝術家將他個體的生命經驗有機地轉化為一種視覺表達。
與此同時,我以為周晨在設計與藝術兩端還具有自然而然“惜物”的審美意識,這坐實於他對材料生態、肌理、屬性的美學觀照。水墨作品裡透析出來的洇濡互滲與拓印肌理,遠非止於視覺層面的形式需求,而更具有在地性的文化喻義。換言之,具有一種藝術地理學上屬性。我們在他大量的有關江南文化的書籍設計裡亦堪足一見。回到書籍本體的語境,書籍設計概念是依託在紙質圖書材料屬性的基礎上,由紙質媒介的自然屬性(如纖維度、草木等原材料、肌理表徵)和社會文化屬性(如傳統宣紙的文脈與文化認知)所構成的材料美學。如《冷冰川墨刻》函套封面以黑檀木雕刻冷冰川刻制的冰川圖案,墨底銀絲,硃紅色的布面令人聯想到宮苑紅牆。用手工印刷、宣紙和貼金箔的方式彰顯東方審美意趣,全書的材質、色調、工藝氣質得到完美統一。同樣在《陸康印象》裡,取法中國古典書籍裝幀意趣,右翻豎版樣式,利用紙張的的柔軟質感部分印蛻採用鏤窗圖案的絲網印刷,肌理沉著雅緻營造出古典園林隔窗觀景的象徵。《江蘇老行當百業寫真》則是將材料美學發揮到極致。此書受古籍毛裝本啟發,搓紙為繩,取代鎖線,以紙釘固定。切口的毛邊效果與整體的設計協調,有著強烈的民間氣息和生活質感。周晨在書籍設計中強化了對於紙文化源流和傳統美學的發掘和當代應用,這種精神性追求與他的水墨作品同樣是連線和契應的。
顯而易見,我們將周晨的書籍設計與水墨創作並置比照,意義在於探究作為藝術家的周晨其藝術思維的創意發想和視覺表達的精神淵藪,在於觀照其審美取向的博收約取和美學底色,無疑,今次過雲樓的展覽為觀者更深入解讀他的“江南基因”和作品之美提供了思考的一個維度。所謂“文箋舒捲處”,真乃“詩意有迴文”。(徐明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