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指尖還夾著一顆煙,足夠給我的心口燙一顆痣。
01
遠處華燈初上,天橋車水馬龍,夾著煙的男人閉眼靠在車窗。
“師傅,走嗎?”抱了一堆書的宋予淮探出半個腦袋朝他笑。
沒等回答,女孩把書往剛下車的男人手裡一塞,熟門熟路地開啟副駕的門,一屁股坐了進去。
“你穿男朋友衣服來的?”陳霖安麻溜把書放進後座,回到車裡邊給宋予淮系安全帶邊問。
“沒穿你的。”女孩嘬了一口棒棒糖,甜膩的水蜜桃味在嶽麓傍晚悶熱的空氣裡炸開。
她的熱褲很短,上身悠悠套著件寬大的襯衫,脖頸繫了根純黑的choker項圈。
“什麼時候走?”她又問。
“下週。”
男人蹙著眉打了把方向,把遮陽板拿下來遮住還未完全落下的夕陽。
02
九月的嶽麓黏糊糊的,膩熱得不清不楚。
魚臺林麻辣小龍蝦店外,停放著一輛黑色的二手桑塔納。湘江的風緩慢而溫柔,像是把時間停住。
“海南是不是很潮溼?我聽說半斤重的被子從長沙背過去都要變成一斤。”宋予淮帶著手套揪住一隻小龍蝦的頭。
“呵,你從哪聽來的。再說也不用帶,部隊那邊會發。”
她嗯了一聲算是肯定,含糊著嘴:“哥,我要去天津念大學了,我們以後可是隔著大半個中國了,你要記得想我。”
陳霖安沒應,只低頭扒了幾隻蝦,拿起盤子倒進女孩面前的碗裡,“十八號報道,我早兩天的火車,還能和你過個十五。”
“我十五不和姑媽過,出來陪你啊?”
“就出來一會,不耽擱你看晚會。”
“再說吧。”宋予淮眼裡的楓葉打了個璇兒,落在地上。
天忽然暗了,一條魚躍出江面。女孩心被揪了一下,眼前的這個人長她五歲,是表哥的朋友。
自己轉到重高後住的很遠,表哥便找跑車的朋友幫忙接送。表哥再三強調這人很靠譜,是自己的鐵桿,人品絕對沒問題,她大可放心。
可即便如此,她第一次坐進那輛二手的桑塔納後座,依舊緊張的手不知道該往哪放。
車前面暗漆漆的,煙味很重,中間掛著只招財進寶香包,椅子套被磨的包漿。
五塊玻璃全被糊了深棕的磨砂紙,像是90年代香港英雄片裡的黑車。她抓住書包上的小熊,手心全是汗。
“曾經自己……像浮萍一樣無依……”
積了灰的音響切掉嘈雜的dj,嗡的一下衝開車裡的悶寂,宋予淮被嚇得一激靈。
“不好意思啊,音響有點問題,老亂切歌。這歌比你年紀都大,不喜歡的話我切回來。”男人有些尷尬,毛手毛腳地找音響上的開關。
她看著他慌忙的樣子,噗的笑出來,看見她笑,男人也呲起嘴,一口白牙像個愣頭青。
以後的很長時間,宋予淮再記起這些,總是伴著九月化不掉的霜。
她記得他的聲音很低很沉,夾雜一絲長期吸菸的啞。記得他穿純黑的短袖,側過來說話時有薄荷糖的味道。
可能是歌裡的李宗盛和車前放的小兔子不倒翁濾鏡作祟,她突然覺得這個長得像黑幫的男人,或許沒那麼可怕。
“我初初見你,人群中獨自美麗……”男人不自覺跟著劣質音響的旋律哼唱,車載的小兔子左右晃著身子拔蘿蔔,透過淡淡的光,她看見他下巴分明的稜角和很短的青色鬍渣。
宋予淮的心軟下來,她想起媽媽還在時家裡留聲機裡的音樂,那些日子像舊電影的畫面一樣霧氣騰騰,美好又酸澀。
“沒事兒,就聽這個吧,我挺喜歡。”
03
“會很苦嗎?”宋予淮撐著頭看他。
“什麼?”
“當兵會很苦嗎?”女孩的眼裡看不清情緒。
“不會的,宋叔叔託人看過了,條件應該還不錯。”
“哦。”女孩還是耷拉著頭,握著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戳盤子裡的毛豆。
“好啦,我會寫信給你的,雙休給你打影片,乖。”陳霖安揉揉她的頭,揉起一個可愛的髮旋,他又輕輕拍了拍。
“那……姑父有沒有說你要去幾年?”她猶豫再三,還是問出口。
“預想的是五年,想來那時候我們予淮也工作了呢。”
五年。宋予淮在心裡碾過。
“走吧哥,最後自由的幾天了,和朋友多聚聚。”
她搶著付了飯錢,硬扯著笑耍無賴,說十五晚上散夥飯哥你要請我吃大餐。
宋予淮是第一次出遠門,姑媽給她翻箱倒櫃地收拾出三個大行李箱,她看著前後忙碌的女人,有些哭笑不得。
“姑媽,不用這麼緊張,我是去上學的,又不是去逃難。”
“哎,你這小崽,東西肯定是自己的好啊,去了哪能置辦的舒心。”說著塞進去一件外套。
“姑媽,陳霖安……”
“我就知道你要問。說是十六的票,你姑父都打點好了。說來也怪,這孩子車開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要當兵了?”中年女人把一件襯衫熨了又熨。
宋予淮沒應聲,她想起陳霖安在湘江邊說的話。
“遇見予淮之後我突然想,我應該換種方式活著。”
04
宋予淮考上的是師範大學,新生9月20開學。和陳霖安吃完那頓小龍蝦後,她魂不守舍地過了好些天。原來只有離別近在咫尺,才會感受到如此清晰的不捨。
她關了門,趴在床上把耳機插進mp3,是17歲生日時陳霖安買給自己的,純黑色的索尼183,不好看,但有些貴。
陳霖安在裡面下載了很多歌,李宗盛、張國榮、Beyond……像是要把自己的整個從前打包送來。
除了英語聽力,她沒有再往裡下東西,因為這些歌她都喜歡,不喜歡的也捨不得刪,她可以想象陳霖安苦思冥想找歌的樣子,她隱隱覺得甜蜜。
宋予淮習慣在失意時聽《風繼續吹》、在分離時聽《當愛已成往事》、在難過時聽《海闊天空》,在夢見陳霖安醒來的夜裡聽他車載的常駐音樂《我是真的愛你》。
“從此為愛受委屈,不能再躲避……讓我隨你去,讓我隨你去,我願意陪在你身旁,等你回心轉意。”
宋予淮翻過身,把頭埋在枕頭裡,閉上眼就是黃昏,她是真的好想就這樣隨他去。
她想他,想到他的名字壓的自己喘不過氣。
陳霖安該是多溫柔的人啊。
接送宋予淮後,他會不作聲地給深棕色玻璃紙貼上她喜歡的小熊,會在車上放小塊的橘子皮遮掩煙味,有時還會點她偏愛的冷香薰。
他陪她說話,陪她笑鬧,把她從孤寂的島抽離,他將她記憶裡所有南地的黴雨氣都烘成乾燥的鳶尾桔。
後來宋予淮學會折百合花,就仔細折幾隻來噴了香插在空調出風口。
他說予淮要是喜歡就去買幾朵真花,我天天換就是了。她回答不用,紙的永遠不會枯萎,她見不得花枯萎。
陳霖安會在每個週五的夜晚載她去湘江邊,拿把木吉他唱寫給她的歌,看橘子洲溫柔頃刻,看月亮墜海愛意徒生,看天從閃閃星光醉成整片酡紅。
他給她織夢三年,綿密而厚重。
05
後來陳霖安去酒吧駐唱,宋予淮就著詞典一詞一句地糾正男人蹩腳的英語發音。
陳霖安學會的第一首英文歌叫《Dancers in the dark》,他唱的不錯,尤其是那句“Cause I'm sure my eyes were open, sure I wouldn't miss a moment”,你身後的教堂起了火,你在黑暗裡扭動著傷心探戈。
宋予淮勤工儉學第一次發工資,想都沒想就買了手錶送他,佯作兇狀地說不許弄丟了,她說那些司機手上都有表,我們陳哥也要有。
她拽過他的手腕,帶戒指般莊重地替他帶上,像是要用手銬永遠的扣住眼前人。
心事密密麻麻地爬上來,她突然想要流淚。
暑假他們瞞著姑媽偷偷出去看演唱會,宋予淮喜歡陳奕迅,陳霖安就不知道從哪搞來兩張票,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帶她去廣州。
那晚Eason唱《十年》時全場合唱,像陷進溫柔海里,她看向臺上沒頭沒尾地問:“十年之後,我會在哪?”
“不用想太多,我們擁有每個現在和以後。”陳霖安還唱著歌,說的很輕。
她抬頭看他,像是看見了未來。
人是感性的動物,宋予淮承認那一刻,她想擁有這個男人。
她踮腳抱了他,年輕熾熱的,心急又無措。
“我們在一起。”周圍很吵,但她清楚地聽見自己說。
陳霖安在人群中沉默了三分鐘,等臺上人唱完《十年》,換了伴奏才開口。
“等我們予淮成為很好的大人。”
她不記得當時自己的樣子,但記得陳霖安笑的很好看,好看到她願意乖乖聽他的話,等自己長大。
她拿下耳機,椅子上系的那次演唱會送的絲帶被風吹起,輕飄飄的不知離愁。
06
日子渾渾噩噩過的飛快。
宋予淮忍著不找陳霖安,陳霖安或許是真的忙,也就一直沒有訊息。
她開啟床頭那本翻爛的《小團圓》,沒翻幾頁就看到自己草綠色水寫筆畫的句子:“水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宋予淮平躺在床上,窗開了一半,風吹起白色的簾子,雨淅淅瀝瀝,打溼窗臺上半開的百合。
她想到書中的九莉和邵之雍,又想到陳霖安,她感受到細碎的疼痛。
很快就是十五,女孩用手指抹上口紅,又從衣櫃最底抽出細吊帶的黑色長裙穿上,腰帶沒有系,鬆鬆垮垮地落下。
日暮赴約,她在他發來的飯店裡轉了一圈沒找見人,剛出來走了兩步準備打電話,就瞥見街對面窄巷裡消瘦的影子。
是陳霖安。
她深吸一口氣,邁開步子一步步往裡走。
她看見男人的指尖還夾著一顆煙,足夠給她的心口燙一顆痣。
宋予淮穿的細跟,一下一下的響。陳霖安側過頭看見她,把煙掐滅。
“走吧。”他抹開嗓子,像松香擦過舊磁帶。
“不吃飯了,我有話要說。”
男人停下動作靠在石牆上,衣角蹭上了青苔。
“陳霖安,我考上大學了,我去燙頭髮了,我穿高跟鞋了,我是很好的大人了。”
他沒搭話,只是看著她。
“陳霖安,你總是說等最好的時候,可我覺得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候了。”
“陳霖安,是你拉我走出那些昏暗的日子。你給我唱歌,帶我看日出在天亮私奔,說年輕幼稚無意義的話。你與我講你好的、不好的一切,你都拉我走到這裡,為什麼不能走下去?”
“陳霖安,你別和我說你不懂我的心思,在湘江邊上,你看我的眼神真的算不上清白。”
“陳霖安,今天是十五,月亮好亮好圓,你看這嶽麓滿地都是月光,可月亮只有一個,你對我來說也是一樣。”
男人把菸蒂扔在地上,淡淡地開口:“予淮,月滿則虧,有些事情停在接近圓滿的地方就是最好的結局。”
“‘人生如月,月滿則虧。凡事豈能盡人意,但求無愧於心。’誰沒讀過這話?你不用和我掉書袋子。今天告訴你這些,我也算是無愧於心。”
她頓頓,調笑的語氣輕輕:“陳霖安,你講月虧殘忍,可虧損何不是新一輪的圓滿?我只在乎開始,並不在乎結局。這就是你親手給我們織在一起的命。”
07
車燈閃過,宋予淮往裡靠了靠,踩到一片枯葉,只嘎吱一聲就沒入沉寂。
“予淮,我入伍了。”陳霖安的聲音重的像是給夜滴下一滴墨。
“我不介意等你五年。”
“我長你五歲。”
“我就是喜歡長我五歲的人。”
“你知道天津到海南有多遠嗎?”
“遠的過我對你的掛念嗎?”宋予淮幾乎歇斯底里,她嘆出口氣,把掉下來的發扶上耳邊,向後退了一步靠在陳霖安對面的石牆上,石牆冰涼如水。
“為什麼所有人都在講團聚,只有我們在講別離?對不起,我說服不了自己因為害怕分開就不去嘗試在一起。”
宋予淮從包裡掏出黑色的索尼183,拔掉耳機,裡面滄桑的嗓傾湧而出。
“曾經自己……對愛情莫名的恐懼,可上天讓我遇見了你……我整個世界已完全被你佔據,我想我是真的愛你……”
“我一直留著這個。我是真的愛你。”她重複了遍歌詞,眸子亮晶晶的。
“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全部。”
日完全落了,一輪很圓的月亮正高高掛在天的西南角。
“請,讓我隨你去,去,讓我隨你去,我會陪在你的身邊為你,為你遮風擋雨……”mp3快沒電了,聲音有些卡,像二手桑塔納的音響。
08
斷續著聽完了一首歌,宋予淮哭化了妝,高牆上跑過一隻黑貓,她看見遠處大廈上的霓虹燈紅綠色換著閃。
“我會對你好的。”陳霖安眼裡悲憫流淌。
“嗯。”
“我能掙到我們光明的未來。”
“嗯。”
“我不會辜負你。”
“嗯。”
“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你不會騙我。”
宋予淮不假思索的答,她的確相信他,沒有保留的相信。
“予淮,我記得在演唱會上你問我,十年之後你會在哪裡?當時我含糊其辭,也說不清自己的心。
年少不能遇見太驚豔的人,可是有些感情,我沒法子抑制,它過於美好又無解。我察覺時它已經揉碎所有,把時間轉譯成了愛。”
宋予淮眼前有些模糊,她靠在牆上,身子輕的像是那根系在椅子腿上的絲帶。
“是錯嗎?我常問自己。可如果重頭來過,我想依然如此。世事把我們聚攏又攤開,不後悔,沒遺憾……我想這是愛情,月光、香菸和一些心碎。”
“哥……”她其實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是想叫聲他。
男人轉身,從口袋裡拿出一張Eason的專輯,是典藏版《黑.白.灰》,《十年》收錄在冊。
“十年之後你會在哪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我會在你身邊。”陳霖安說的緩慢而堅定。
“好,一言為定。”
宋予淮直起身子,伸手接過那張專輯,上面還帶著懷抱的溫度。
“予淮。”陳霖安的聲音有些抖,他把宋予淮緊緊擁進懷抱,低頭吻在她的耳廓。
筆名:ehcostraw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