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牛的錢,是經過藥水煮過的。平時為人處世,基本上屬於鐵公雞型。倘若讓他請頓客,不說千難萬難,難上加難是真的。
但只要他請客,總會請上蓮兒。胡大牛喜歡蓮兒,不是一天兩天了,硬是追求了三十多年呀,也沒追到手。胡大牛心態好,從來不覺得自己有挫敗感。如今都膝下有子年過半百了,仍然心有念念,永不言棄。
今晚胡大牛難得請客,他和幾個男同學一起攔在蓮兒單位門口,接下班的蓮兒去吃土菜。由於催得緊,蓮兒沒多想就上了車,披著落日的餘暉,追著落日的腳步,車子徑直開往向日葵飯莊,一個坐落在小山腳下不起眼的農家樂。
這是一個普通的兩層小樓。一聲汽笛叫,老闆快步走出來,笑容可掬,拱手作揖,稱兄道弟,把客人讓進後院一個不惹眼的包廂裡。包廂的門斜對著後院和操作間。牆外是荒山,幾株綠藤像青澀調皮的小子,油頭粉面地探過牆頭來聞香。今晚就蓮兒一個女生,她顯得有些彆扭,總是一個人在院子裡看風景。她注意到,一方白色塑膠養魚池上方的那根青藤,竟饞得直淋口水。
再往池子裡看,一隻老鱉正在掐指為自己算命,兩條烏魚耳鬢廝磨,交換生離死別的愛情。蓮兒想就此情景抒情一番,卻聽到身後幾個同學異口同聲喊道:豹總來了!只有胡大牛叫了聲:豹子,顯得與眾不同。
蓮兒知道大家口中的豹總,正是稜角分明的江豹,平和中透著威嚴,安靜中透著神武。她轉過身,朝江豹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淺淺的小酒窩,盛滿甜甜的笑意。
入席時,大家等江豹在主席位上落座後,紛紛找到了自己的位子。“蓮兒,到這邊坐!”江豹指了指身邊的空位子對不知如何入座的蓮兒說。雖然他的語氣輕描淡寫,但語意透著不容更改的肯定,似乎每個字都有斤有兩,可以放到天平稱一稱的。他很強勢,說話目無表情,吐出的每個漢字如一顆顆釘子,鏗鏘有力地釘在別人的心尖,拔都拔不掉。
這是他平時一貫作風。
蓮兒站在江豹對面的餐桌下首,正準備挪步,胡大牛用力拽了拽她的後衣襟,蓮兒就勢坐在了胡大牛的身邊,蓮兒有些尷尬,笑了笑,最終沒有離開坐定的位子。可蓮兒的心像飄移不定的浮雲,悠悠,蕩蕩,懸而不決。
其實,蓮兒也不是不想過去,雖然平時她對他敬而遠之,那是她明白江豹是這個圈子裡的核心人物,彷彿黑白兩道通吃的大神,神通,逼人,不易接近。倘若有女人接近他,都脫不了攀富之嫌。
蓮兒覺得有些人終究是不能走近的,就像玫瑰,美則美矣,太近,會扎傷自己!蓮兒覺得自己和他只能是兩條平行線,不可能有交集。更不願輕易讓人說閒話。
這個嫻靜的女子,總是喜歡收斂自己的言行,低調的不像樣子。她的言行總是緊扣自己的職業操守,和職業修養,幾乎不越雷池一步。即使她偶爾放縱筆下的風花雪月,也多是想象力的產物。
隨著酒局的波瀾起伏,蓮兒逐漸放鬆下來,不再想他個子醜寅卯了。不勝酒力的蓮兒,一沾酒就臉紅。加之盛情難卻之下又喝了個二兩八錢的,思維就逐漸短路了。
“請美女賞光,喝一杯吧!”就在蓮兒頭昏腦脹時,對面胡大牛的朋友嬉皮笑臉地“打的”過來糾纏她。其實,酒局已經接近尾聲了,這個討厭鬼突然來此糾纏,定是來者不善,心存不良。滿口酒氣,又湊得那麼近,蓮兒被煙臭味燻得噁心。
她再三推辭不勝酒力,他再四說:給個面子!給個面子!不然,我怎麼回得去呢?
胡大牛也幫腔起鬨說:蓮兒,鬥一杯!鬥一杯沒屌事!
蓮兒覺得胡大牛就像一桶煙花,每奔放一朵鮮豔來,都夾雜著硫磺的臭味。這就是蓮兒這麼多年不喜歡他,甚至討厭他的地方。而胡大牛追求女人的方式,恰恰喜歡滿嘴髒話,他以為這樣便是實在和接地氣。
蓮兒揉揉眼,感覺眼睛有些昏花,只看見兩張厚嘴翕動著,噴著酒氣和吐沫星子,她下意識地用手擦了擦臉。她不想再打酒官司了,寧願一飲而盡,早點解脫。
蓮兒站起身,端起酒杯,不講不說,不碰杯,一仰脖子,杯底朝上,一陣驚呼,她像完成一項驚天地泣鬼神的大工程,贏得好幾個男生喝彩。
但蓮兒,微微一笑坐回位子。極靜。極冷。
恰在此時,老闆端上一盆甲魚炒飯,鮮香誘人。江豹像是逮住了難得的機會,搶先給蓮兒裝飯,邊裝邊說:“女士優先哈。這是我結婚以來,第一次給女人盛飯,甚至都沒親自給自己盛過飯”。他說得不苟言笑,目中無人。
蓮兒目瞪口呆,一時語塞。她感覺,這是世界上最暖心的話。如果換成別的男生也就算了,不必當真。對於江豹而言,他一口吐沫一顆釘,一詞一句都充滿擔當和責任,怎麼不令蓮兒吃驚?
江豹此舉的確令人費解。
這個從不輕易暴露內心,謹言慎行,不說廢話和空話的男人,今兒何出此言?他為何以拙劣的方式故意暴曬內心?難道他真的對蓮兒怦然心動?或者,像文學作品所塑造的——再驕傲的人,遭遇愛情都會失卻方寸?
這樣理解,彷彿是個大笑話。可是,他不按常理出牌的行為,又確實令男人們瞠目結舌。
不管怎樣,這句話不會風過無痕。蓮兒彷彿觸控到他心底最真誠最溫暖的東西:人之初的善良,或者金不換的人品。她的內心,雖然不會驚濤拍岸,逐浪排空,至少如春風拂過靜水,激起層層漣漪。
滿桌的男人都很吃不透他的反常。他們眼中這個強勢的說一不二的男人,從來果敢利索,何曾見過他婆婆媽媽兒女情長?無論什麼樣的女子,在他那兒,都是匆匆過客。偏偏今晚對蓮兒格外眷顧?一時,靜若寒蟬。沒有任何一個人斗膽放肆,敢說一句調皮話,俏皮話。
蓮兒突然明白了什麼,她彷彿從這句話裡,掂量出一個好男人憐香惜玉的本真,她有一種被圍垓下,及時解救的暢快。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肯定他,欣賞他。她內心充滿深深淺淺的喜歡。
蓮兒的臉更紅了,透出絲絲縷縷的羞澀。其實,女人喜歡男人,有時也無風雨也無晴,就為了一種溫暖,一種仗義。
之前,蓮兒覺得他不過是個窮的只剩錢的人,或者是走了政策時運的暴發戶,發家史帶有很大的偶然性。今天,她一改往日的狹隘。她覺得真誠,實在,靠譜,才是他商海成功的根源。換句話說,人品是商海不敗的基石與支柱。
蓮兒覺得他就是敢於把責任扛在肩上的男人。所以,他的肩膀比別人更擔當,胸襟比別人更寬廣,情感比別人更真誠。
他的生命是一朵荷,能從汙泥中長出鮮豔來!
難怪陳道明說,責任是男人的脊樑,是男人頂天立地的支柱。所以他在男人中站得更挺直,因而,鶴立雞群!
蓮兒回想,每次只要有他在的聚會,沒有一個男生會喝得爛醉,沒有一個女生會遭遇非禮輕賤。於是,蓮兒對他的信賴就有了千真萬確的理由。尤其他今晚出人意外的言和行,像新研製的BB霜,把蓮兒的臉面塗抹得光潔鮮亮。
蓮兒端起碗,慢條斯理地嚼著甲魚炒飯,唇齒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