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在感情中總會遇到幾個特別的人,或驚豔時光,或溫柔歲月,或是終身介懷的白月光,或是長留心口的硃砂痣。
匆匆遇見最終只為執一人之手,與之白首相依,就這一點來說,他是幸運的,在98年的人生中,邂逅過溫柔的白月光,亦相守著摯愛的知心人。
他名叫張中行,是與季羨林、金克木合稱“燕園三老”的學者、哲學家和散文家,他一生為人隨和,學問出眾,最重要的是他與愛人擁有一段世人為之羨慕的愛情故事。
但是再美的愛情終究抵不過歲月的侵蝕,半生相守的愛妻最終還是先張中行而去,而張中行在一個充滿愛意的“謊言”中,獨自走完了餘生。
張中行
無奈的包辦婚姻
張中行,原名張璇,1909年出生在河北省香河縣一戶務農的人家,張中行雖然家中沒有讀書人,但是他的學習天賦卻非常好。
從唸書起,張中行在班上的成績就一直名列前茅,1925年,16歲的張中行以優異的成績考中通縣師範學院,全家都非常高興。
而張中行的母親為兒子慶祝的方式還挺特別,直接“送”給他一個媳婦當禮物。
都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在那個早婚的年代,父母再不給兒女包辦婚姻那就是罪過,所以張中行在順利考學之後還喜提了一個父母給安排好的媳婦。
剛去學校讀書沒多久的張中行就被母親的一封信催回家中結婚,新娘是隔壁村一個姓沈的姑娘,略大張中行幾歲。
裹小腳,不言語,思想迂腐,從小就被教育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位沈姑娘是父母眼中溫良孝順的好媳婦,但張中行看到她卻是一個頭兩個大。
跟魯迅先生一樣,心高氣傲胸有丘壑的張中行也未能擺脫包辦婚姻的束縛,不抵抗不認同那就只有一跑了之。
於是結過婚之後的張中行以外出求學為由,單方面放棄了這段有名無實的婚姻,包辦婚姻的苦他嘗過了,於是決心一心撲在學業上。
張中行在讀書期間極大的展現了他對語言文字的興趣和天賦,最終憑藉著自己的刻苦努力,他在1931年順利的考上了北京大學,主攻中國語言文學專業。
這邊的張中行掙脫開封建枷鎖的束縛,準備在學業事業上努力大展一番拳腳,而在另一邊,那個命運安排給他的女孩正掙脫枷鎖奔往自由。
才子的“愛情之歌”
1928年,14歲的青春少女楊沫如願考上了北京西山的溫泉女中,在她上學期間,原本是大地主家庭的經濟狀況卻一年不如一年。
楊沫
在楊沫上初三那年,母親對楊沫說,家裡都這樣了,你就不要讀書了,我已經給你介紹了人家,對方是個軍官,很有錢。
楊沫的遭遇與彼時的張中行真是如出一轍,張中行是硬著頭皮從了,但崇尚自由的楊沫堅決反抗這種封建的腐朽思想。
這期間她無數次的反抗母親,爭吵離家,甚至母親用斷糧草的方式逼她,但楊沫不為所動,最終一氣之下跑到了北戴河找她的表哥楊成勳。
在楊沫心中表哥就是反對封建婚姻,爭取個人自由的標杆人物,但是讓她沒想到的是現在這個“標杆”已經是自顧不暇。
出走的楊沫身無分文的跑出來,得趕緊找份工作養活自己,表哥這沒希望得往外找出路,所以情急之下她寫信給自己北京的同學求助。
信寄出不久便有了訊息,楊沫小師妹的表哥願意幫助她,而這位表哥其實是求助了正在北大上學的張中行。
張中行聽說了這個女孩抗婚、逃跑的“英勇事蹟”,越發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女孩子感到好奇,在同學表哥的介紹下,楊沫從北戴河趕往北京,去向張中行求助。
第一次見面這個眼睛明亮、舉止清爽的女孩就給張中行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為什麼要拿她與家裡的那位循規蹈矩的妻子比,而楊沫更是對眼前這個談吐不俗的名牌大學的學生傾慕不已,可能一切在冥冥中自有天定。
見面後張中行立馬給在香河縣立高小當校長的哥哥去了一封信,詢問學校是否需要教師,哥哥回信說學校確實需要老師,於是楊沫在“逃亡”了一段時間後,終於在張中行的老家落了腳。
1931年9月,楊沫啟程前往香河教書,遠距離讓這兩個年輕男女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心意,每每思念湧上心頭都用一封長信來給予慰藉,他們就這樣確立了關係。
1932年下半年,楊沫搬到了張中行的住處,兩人開始了同居生活,楊沫整日待在家裡照顧張中行的飲食起居,當時他倆都是窮學生,但好在有情飲水飽,相愛的人在一起連喝涼水都是甜蜜的。
但漸漸地,最初電光火石的吸引變成了生活中具體的瑣碎,楊沫是個自立好強的女孩,她不甘心只做張中行背後的女人,這樣的性格也為往後兩人的分道揚鑣埋下了伏筆。
據張中行在《流年碎影》一書中回憶說:楊沫“讀了不少新文學作品, 並想寫作。又為了表示心清志大, 把有世俗氣的學名‘成業’扔掉, 先改為‘君茉’,嫌有脂粉氣, 又改為‘君默’, 以期寧靜而致遠。
看來楊沫早就有了獨立發展事業的野心,而她的野心需要一個契機。
1933年除夕,張中行回到老家與父母團聚去了,楊沫一人留在北京,朋友白楊見楊沫一個人孤單的過節就邀請她一起去歡聚。
這次的聚會可以說是楊沫人生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在這次聚會上她認識了很多激進有理想的有志青年,他們與“一潭死水”的張中行有著本質的區別,楊沫內心的火焰再一次被點燃,她不想淪為張中行的附屬,她要做她自己。
從北大畢業後的張中行去了天津南開中學教書,只打算做個本分教書匠的張中行與“革命青年”楊沫在思想上的分歧越來越大。
1936年,這段感情實在難以為繼,兩人宣佈結束關係,不久楊沫與馬建民結婚,後來在激進的革命思想薰陶下,寫出了家喻戶曉的《青春之歌》。
書中的男主人公叫餘永澤,大家都能看出來楊沫是拿張中行做了原型,書中他與女主人公林道靜思想不和,最終走上不同道路。
《青春之歌》的出版讓張中行沒少吃苦頭,大家都覺得他原來是個自私、落後、庸俗、狹隘的傢伙,這樣的風評讓他在單位也備受折磨。
昔日相濡以沫的戀人竟然把自己以這樣的形象寫進書裡,楊沫的《青春之歌》倒是肆意飛揚了,但是對張中行來說,他的這首“愛情之歌”就顯得有些殘忍。
但為人寬厚的張中行每每人家為他抱不平的時候,他總是說:
“那時候楊沫比我革命,比我進步,人家寫的是小說,又不是歷史回憶錄,何必當真呢?就算真把餘永澤的名字改成張中行,那也是小說,我也不會出面解釋”。
與“姐”相愛
如果你結束了一段關係,不要傷心,那是因為命運要派發對的人到你身邊,不然你怎麼能騰出手來迎接她呢?
與楊沫結束關係後的張中行就可以用這樣一句話來形容,本就淡薄和善的張中行深知兩人各方面的差距越來越大,他想,如果白首太難,乾脆就隨她去。
這時候一個叫李芝鑾的女子出現在張中行的生命當中,他不知道的是,往後就是這個女子默默陪伴了他的餘生。
在一個繁花盛開的春日,經友人介紹,張中行認識了李芝鑾,彼時院子裡的桃花、杏花開的正盛,李芝鑾一身淺粉色衣服置身其中,好不夢幻。
一開口兩人才知道他們是老鄉,張中行是河北省香河縣人,而李芝鑾出生在河北的白洋淀,同是老鄉讓初次見面的兩人之間多了幾分親切與熟悉的感覺。
張中行看著有些嬌羞的李芝鑾說:咱倆同年生,都屬猴,但你比我大一個半月,我以後就叫你一聲姐了,李芝鑾聽完抿嘴一笑,隨即說好。
幾次相處下來,張中行越發被這個學識淵博,滿面含笑,不疾不徐的女子吸引了,她就是是一幅高貴的靜物畫,放在那裡讓人膜拜和臣服。
而李芝鑾眼中的張中行同樣光芒四射,他一表人才,溫柔敦厚,書生氣質但也落得幾分風流倜儻,她喜歡看他讀書的樣子,也喜歡聽他說文解字。
或許好的愛情就是這樣,性格互補,三觀相合,彼此在對方眼中都是閃閃發光的模樣,正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
張中行畢業後一直留在天津南開中學教書,李芝鑾曾多次到天津去看望他,她擔心在天津這樣的大城市開銷大,便對張中行說自己不喜歡天津。
說了這話不到一年,張中行就辭去在天津的教師職務,回到河北老家,在保定私立育德中學求得了一個教師的職位。
他不知道這個體貼的“姐”是因為不想讓他那麼辛苦才用善意的謊言勸他回來的,就在張中行回到保定後不久,兩人如願結婚了。
戀愛和婚姻是兩回事,戀愛中的人每天都想著怎麼花前月下共度良宵,而結婚意味著從此要承擔起對彼此的責任。
張中行多年行事不改,仍然是那個老實本分的教書匠,他教課、寫書、辦佛學月刊《世間解》,他感到自己的時間一點也不夠用,但這份辛苦卻並沒給自己貧寒的小家帶來什麼。
難得的是,李芝鑾從未因為這個而抱怨過跟他過著苦日子,相反的,在生活中,她總是竭盡全力的,真的像個“大姐姐”一樣護著他。
教書匠的家一貧如洗,但李芝鑾寧可自己挨餓受凍也不會讓自己的先生受一丁點的委屈,看著為這個家日夜操勞而日漸消瘦的李芝鑾,張中行心中特別不是滋味。
他總對她說:“姐,你不能光顧著我和這個家而太苦了你自己啊”。
李芝鑾看著張中行瞥了一下嘴說:“誰叫我是你姐呢,再說了,我心中從未覺得苦過,有的只是滿滿的甜”。
她對他的甜不僅僅是口中的一言一語,更是體現在無微不至的行動關懷上。
每當夜晚,在做完一天的家務後,李芝鑾便拿出用自己的舊嫁衣裁出的布料開始一針一線的在燈下縫製棉襖,眼看冬天就要到了,想著整日在外頭奔波的張中行要趕緊穿上禦寒才好。
李芝鑾的針線手藝好,她做出的棉襖輕薄又暖和,張中行總是貼身穿著外頭再穿一層夾衣。
數九寒天的北方,同事看到穿著如此“單薄”的張中行總會擔心他把自己凍壞了,而此時的張中行總會調皮又得意的掀起外層的夾衣,露出暗素色的輕薄棉襖說:“我還穿著姐給我做的棉襖呢!”
張中行與李芝鑾的婚姻生活也不總是甜蜜,他們也會因為意見不合而爭吵,但一向溫柔的李芝鑾在處理感情摩擦的時候卻非常果決,兩人要第一時間把誤解和爭執說開了,坦率真誠相對,這樣在往後的日子裡就不會有什麼隔閡。
可能正是這樣的剛柔並濟,讓張中行對自己的“姐”一直深愛,直至終老。
愛如春秋
錯的人都是過客,唯有對的人才是此生的歸途,李芝鑾對於張中行來說,就是他餘生的歸途,她待他好,他也必不辜負她。
愛到深處的李芝鑾總是怕張中行遭遇不測,所以日夜擔憂,身體和精神都不大好了。
張中行知道此事之後非常的心疼,他要她不再出去工作留在家裡安心養著,因為少了一份收入,家裡日子過得有些艱難,但是張中行心想只要妻子能好起來一切都是值得的。
張中行每天都會抽出時間來陪著妻子,給她講一些高興的事情,如果沒有,他就即興的編故事哄著妻子開心,在張中行陪伴下,李芝鑾的病漸漸好轉了。
張中行知道,在這段甜蜜遠多於酸澀的婚姻中,他太依賴了,他依賴李芝鑾的一切,她的溫柔,她的照顧以及她數十年如一日的默默陪伴。
在婚姻生活中,李芝鑾幾乎把張中行慣成了一個小孩子,張中行曾說:“我吃飯不知飢飽,妻不再給我添飯,便是飽了;穿衣不知道冷暖,妻不給我添衣,便是暖了”。
太好的感情總會讓人患得患失,歲月不饒人,轉眼已經是大半輩子過去,張中行開始越發恐懼衰老與死亡。
有一次,他對著李芝鑾煞有介事地說:“根據聯合國資料統計,女性的平均壽命比男性要多五歲,你說這是為什麼”?
還沒等妻子回答,他就搶先說:“那是因為要讓男人死在自己的女人懷裡”。
李芝鑾聽完心裡咯噔一下,她隨即把張中行摟過來說:“你放心姐會好好活著,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願望美好,現實殘酷,這一次李芝鑾食言了,2004年,94歲的李芝鑾因病去世了,而此時的張中行也在住院,家人怕老人再受打擊,就以善意的“謊言”告訴他,李芝鑾也在住院。
張中行竟然相信了,他在醫院還與病友說出院以後要寫書賺錢,給妻子治病。
在李芝鑾去世三年後,98歲的張中行也離開了人世,他始終沒有再見過自己一直在“養病住院”的老伴兒。
張中行曾經說:“我和李芝鑾的婚姻好比春秋兩季,雖不熱,也不冷。我總喊她‘姐’,而愛如春秋恰似親情,雖說親情是平和的,卻是持久的,它不會遭遇夏與冬的暴熱或暴冷,也就不會感到感情的衰退。”
在張中行與李芝鑾兩人長達68年的婚姻生活裡,濃烈的感情幾乎沒有,更多的是細水長流恬淡,正是這種寧靜而有力的相處,才讓愛得到了足夠的滋養,強大到可以不再懼怕歲月的流逝與生死的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