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80多萬臺的手術量,讓運動醫學成了資本下一個“寵兒”,比器械先行一步的運動康復門診,有可能出現下一個“醫茅”嗎?
文/凌馨
編/孫愛民
2022年2月,上海一家運動醫學門診確定了新一輪融資,金額數千萬元,估值較半年前翻了一番。
在如今的醫療健康大賽道,這是堪令同行羨慕的待遇。自2021年四季度起,隨著二級市場醫療股的低迷走勢,一級市場對醫療賽道的熱情也不及以往。不少新藥研發企業自2021年夏天就啟動了融資,至今沒能完成交易。
運動醫學領域,呈現的則是另外一派景象。冬奧會效應下,民眾的冰上、雪上運動熱情被啟用,由此發生的傷痛的診療、康復需求日增。在行業上下游,半年一輪融資、三個月內確定交易的故事頻頻發生。
2022年1月,運動醫學器械企業天星博邁迪獲得了數億元B輪融資。2021年,至少七家同類企業獲得了總額不低於5億元的多輪融資,投資方包括高瓴資本、君聯資本等知名機構。據前述運動醫學門診創始人描述:“還有更多的投資方,正等著我們的下一輪融資。”
運動醫學正漸漸成為醫療投資的新寵兒。
雪道沿途,是運動醫學
“三億人上冰雪,雪道盡頭是骨科。”這是隨著北京冬奧會的申辦、成功舉辦,網上流行的一個“段子”。
據國家統計局社情民意調查中心的調查資料顯示,自2015年北京成功申辦冬奧會以來,截至2021年10月,全國冰雪運動參與人數達到3.46億人。
冰雪運動火熱,傷病增加在所難免。在北京,僅延慶滑雪場2017年到2018年雪季,就有428人因傷病需急診處理,其中61人需要轉院住院治療。也就是說,3個月內,每天都有4個到5個人因滑雪受傷送醫。
滑雪愛好者間流傳著一則名為“滑雪很貴”的帖子:國產脛腓骨鋼板每個3000元—4000元、手術費用每次10000元—100000元、救援直通車按里程計算,另有誤工費、營養費、康復費等未計。
這是“雪友”間的自嘲,但若真在滑雪中受傷,要花錢的地方遠不止於骨科。上海體育學院吳曉華在對東北十處滑雪場2018年至2020年滑雪季的運動損傷資料進行梳理後發現,骨折僅佔滑雪受傷的12.3%;膝蓋、肘腕、肩和踝關節受損,佔全部損傷的將近半數。
診治這些損傷的,並非傳統意義上的骨科創傷醫生,而是體育與醫學相結合的一門學科——運動醫學。通俗地講,運動醫學看的是運動系統的損傷,除了在運動中崴了腳、扭了膝蓋、抻著手腕導致的韌帶斷裂、半月板撕裂等,老年骨關節炎、肩袖損傷也都屬於運動醫學的範疇。
國際奧委會醫學與科學委員會的核心成員、北京冬奧會醫療核心專家組組長李國平堅決不同意“雪道盡頭是骨科”的說法。他在接受《財經·大健康》記者採訪時說,在雪道和冰場沿途,無論是滑雪救援醫生隊伍的建設,還是微創重建和運動康復技術的應用,核心是運動醫學從頭到尾給予的保障精準到位的預防、治療和康復。“雪道的盡頭應該是快樂和健康,甚至是傷後重返。”
本屆冬奧會,徐夢桃、齊廣璞分別為中國代表隊摘取了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的金牌。正是中國運動醫學讓這兩位“四朝元老”在一次次受傷後重回賽場。“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運動員不但要在高空做各種旋轉動作,還要穩穩站在雪上,這一‘站’如果不穩摔倒,就可能造成前交叉韌帶的斷裂。”領導過包括四屆冬奧會在內十屆奧運會醫療保障工作的李國平指出。
在冬季雪上專案比賽中,膝關節韌帶損傷比較常見。擁有一金兩銀三枚奧運獎牌的徐夢桃,就不止一次受過這樣的損傷。溫哥華冬奧會前,右腿前交叉韌帶斷裂;索契冬奧會前,右腿內側副韌帶撕裂;平昌冬奧會前,左腿前交叉韌帶斷裂。
“對於這樣的損傷,我們通常採用先進的微創技術。”李國平打了個比方,先要打個重建“隧道”,然後移植一段新的“韌帶”,它可能是傷者自身的,也可能是同種異體的,甚至人工韌帶。而這些微創重建技術,醫生只能在兩個只有筷子粗細的關節鏡小孔裡進行精準操作。
“運動醫學的目的就是給運動保駕護航。”上海市第一醫院骨科運動醫學主任醫師陳疾忤對《財經·大健康》記者說,這個學科並不會做關節置換那樣的“終極手術”,更多是肌腱、韌帶等周圍組織的“小修小補”。
雖是“小修小補”,“雪友”一旦受傷求助運動醫學,花費比骨折等手術只多不少。在廣東的公立醫院,用於韌帶修復的帶線鈿釘,一套要8000元,固定肌腱和韌帶的帶袢鈦板12000元,固定植入物的介面螺釘也要3300元。這樣的微創手術,還需要關節鏡、動力刨削系統配合,一臺裝置就要數十萬乃至100多萬元,患者使用配套耗材也得花錢。
精細的手術、昂貴的耗材,在此前並未帶動學科與行業的發展。根據中華醫學會骨科分會的不完全統計,2009年我國完成關節鏡手術11萬餘例。而美國的同類資料在2007年就已達到363萬例。關節鏡手術,被視為衡量運動醫學發展的重要指標。
運動醫學曾被視為 “特種醫學”,專為精英運動員服務。2007年中華醫學會運動醫療分會成立時,“只有近200名醫生能夠實施關節鏡微創技術的隊伍”,身為創始主委的李國平回憶。
“像美國那樣更成熟的醫療市場,骨科的四駕馬車比較平均。但在中國,創傷和脊柱細分賽道發展早些,關節這兩年也發展較快,運動醫學是拖後腿的。”啟明創投執行董事張奧對《財經·大健康》記者分析。恰恰是行業發展與歐美的差異,再加上伴隨經濟發展興起的運動需求,正是資本看好運動醫學的主要原因。
“原先大家對運動醫學都不懂,可能當時的經濟水平也不需要運動醫學來幫助大家提高運動的能力。”上海交大附屬瑞金醫院醫生葉庭均分析。他從2010年開始主攻運動醫學,不少醫生也在那幾年由骨科或康復科轉向了運動醫學。
“轉行”的醫生們等來了運動醫學學科與市場的蛻變,中華醫學會運動醫療分會和全國各省市運動醫學分會已經有了近萬名成員。李國平說,“你現在到全國各省去看,各地運動醫學專家都能使用關節鏡處理運動損傷。”
以運動醫學科著稱的北京大學第三醫院,平均每天要做近30例運動損傷相關手術。每名患者從開出住院單到手術,還要經過短則一個月、長則三個月的“排隊”。
“截至2020年,中國運動醫學在運動創傷方面的植入物耗材市場規模已達50多億元,運動康復市場則將達上百億元。”中華醫學會運動醫療分會主任委員、復旦大學運動醫學研究所所長陳世益曾表示,預計未來中國運動醫學市場總規模有望達到2000億元。
爭搶運動康復師
在陳世益的預期中,2000億元的運動醫學市場,非器械收入將佔半壁江山,這部分主要有運動康復、運動處方師的培訓認證等服務。與植入物耗材相比,國內目前的運動康復醫療服務市場先行了一步。
與其他學科不同,運動醫學的診療中手術成功只能算完成了51%,如果康復做得不好,療效很難被患者認可。以膝蓋部位關節鏡手術為例,有人術後一個月,膝蓋就能彎到90度;有人十個月後走路仍一瘸一拐,很多日常的動作都不能做,也不敢再做任何運動,甚至從此“瘸”了。
對“熟手”醫生來說,運動醫學的微創手術本身並不複雜。上海第十人民醫院骨科副主任醫師吳鵬每年僅膝蓋手術就要做600多例。半月板撕裂後的縫合手術,他只要花10分鐘就能完成,單側韌帶手術只需20分鐘。“術後效果的區別就在於有沒有重視患者的康復。”
十年前,醫生們對運動指導和術後康復的理念還停留在上世紀80年代。當時,曾有醫生面對一些來自中國香港、中國臺灣的病人詢問如何復健時,不知如何作答。
如今,至少在一線城市三甲醫院的運動醫學門診,醫生們都會囑咐患者做好康復訓練,甚至畫好圖、在診室裡直接上手演示。“要透過康復訓練,讓傷處順應關節正常的活動軌跡生長,讓它的活動功能儘快恢復。”中華醫學會骨科分會足踝外科學組秘書長、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副院長馬昕告訴《財經·大健康》記者。
圖/為了恢復得更好,一些運動醫學的醫生會親自給患者簡單的康復指導 攝/凌馨
這樣的理念始於2005年,李國平等運動醫學專家推動這個學科由傳統康復轉向體醫融合的運動康復,“一對一地指導患者主動鍛鍊,包括關節活動、心肺功能、肌肉鍛鍊、平衡能力,四大方面都要顧及。”
很少有患者能自己完成康復訓練。“自主練習很痛,有些人不能按要求完成標準練習動作,或者索性做的運動就是錯的。”供職於北京某機構的康復治療師董月對《財經·大健康》記者說。
中國有3.6萬名康復治療師,但其中專注運動康復的很少。供職某公立醫院的一位康復治療師告訴《財經·大健康》記者,在醫保控費制度下,康復專案一次收費五、六十元,康復科幾乎是在虧本邊緣徘徊。
民營醫療機構瞄準了這個空白,一邊與運動醫學科醫生聯手,一邊招攬運動康復治療師,試圖把有運動康復需求的患者“搶”過來。上海某康復診所產品總監向《財經·大健康》記者透露,在該機構2021年的營收額中,有20%—30%是在公立醫院接受過手術後的康復病人,“主要靠在我們這裡多點執業的醫生推薦。”
瞭解運動康復的醫生們對此並不排斥,他們也希望做過手術的病人能夠恢復運動,從而在患者中建立口碑。況且,“大部分的運動損傷不需要手術,透過康復治療能夠慢慢康復或緩解。”上海第六人民醫院骨科醫師徐才祺告訴《財經·大健康》記者。
其中,關節和肌肉的扭挫傷,以及因扭傷導致的滑膜炎等,若不注意就可能發展成慢性病,他們和長期勞損患者是民營康復機構的主要客戶群。這些病人,在首診拿到醫生的康復處方之後,長達數月的訓練都將由康復治療師主導。
瑞金醫院曾為跳水奧運金牌得主陳芋汐診治腕傷,那是長期倒立帶來的勞損,但倒立又是跳水不可避免的動作。此時,應把人體當成一個運動系統來對待,透過加強背肌和核心肌群的訓練,減輕手腕負擔。如此,既能緩解疼痛,又能延長她的運動生命。
這樣的運動康復,必須由專業醫師和康復師共同決策。原因是,一個症狀可能會對應十種病,“比如臥推練胸大肌,多數疼痛在運動醫學的醫生來看,是因為推胸動作不到位導致的肩鎖關節高壓、炎症疼痛,透過正確指導改變姿勢可以緩解。但健身房的教練或‘康復師’常誤認為是肩袖的問題。”徐才祺在工作中,經常聽到患者抱怨健身房所謂“康復師”的誤判,“肩關節有很多小肌肉對穩定性是很重要的,健身房的指導者可能不知道。”
事實上,經歷過系統醫學教育、並能做出這種專業醫學判斷的運動康復師,目前在國內正稀缺。運動康復師需要同時兼有醫學和運動兩大學科背景,開設此類專業的院校不多,想招一名這樣的本科或碩士應屆畢業生,要在大三或研二學生中搶先“預訂”。
能帶團隊的專家級康復治療師,往往能拿到60萬元以上的年薪,有的還能拿到公司股份,“問題是沒有那麼多人可‘搶’。”某康復診所創始人趙卿怡告訴《財經·大健康》記者,這種級別的康復師,市場上最多100多人。
趙卿怡的診所擁有兩位這樣的“明星康復師”,其中一名是雪上運動國家隊的特聘康復專家,她擁有美國南加州大學的物理治療專業博士學位。
剛畢業的博士,可能要經過半年左右的培訓才能成為執行人員,獨立接診則要兩年後。可即便如此,“也需要搶,基本在回國前就鎖定了”, 趙卿怡說。應屆畢業生月薪在2萬到3萬間,幾可比肩網際網路大廠。
成為下一個“醫茅”?
能給應屆生開出30萬年薪的價碼,康復診所的“吸金”能力可見一斑。趙卿怡2020年10月開設的診所,在一年內營收已達600萬元,實現盈利。
一家民營康復診所的運營總監向《財經·大健康》記者表示,在這一行,主要的客戶群是擁有高階消費醫療保險的外企高管,以及曾有海外留學經歷、對運動康復有所瞭解的自付費客戶。初診客單價在1000元左右,長期、穩定康復訓練單次收費600上下,每人每週約兩到三次。
以此計算,一個定價居於行業中部水平的民營康復診所,可以在每個穩定客戶身上獲取的流水在一萬元以上。
運動員收費更高,幾乎每家小有名氣的診所都會與運動組織簽定長期合作協議,如足球、籃球、網球俱樂部,以及馬拉松、越野等賽事。“運動員對康復和體能的要求更高,除了治療師還要配體能教練。每天上午下午各練一次,持續一個月,總收費大概十幾萬元。有些是俱樂部付錢,也有很多自費的。”前述運營總監認為,對高收入人群來說,花這些錢能讓他們儘快重返賽場、職場。
自付費、高客單價,繞過公立醫院醫保控費和醫療器械集中採購壓價,聽起來很符合消費醫療的投資邏輯。在二級市場,愛爾眼科、通策醫療分別有“眼茅”“牙茅”之稱,皆為連鎖民營消費醫療機構。與眼科和口腔診所相比,運動康復更是一片藍海,這個領域有望出現下一個“醫茅”嗎?
據張奧分析,高質量、高利潤空間、合規的線下醫療服務,不管在A股還是港股,都是長期高溢價,而且是大基金會重倉的。繼眼科和口腔之後,隨著國人收入水平進一步提升,運動需求和支付能力也水漲船高。“在北京冬奧會的背景下,大家開始更多參與運動,市場需求肯定是存在的。”
運動系統嚴重損傷後,到公立醫院接受手術治療仍是患者首選。而手術後的系統性康復,給了民營醫療機構做大院外市場的機會。據李國平介紹,“社會化康復診所原來只有十來家,現在已經有幾百家,每年增加30%左右。”
市場高速擴張,誰都有成為龍頭的機會。一家曾獲經緯中國和真格基金注資的民營連鎖康復機構,似乎有此野心,該機構在上海設有四家門診。機構合夥人曾透露,正計劃籌建手術中心,並向北京、廣深、成都等一二線城市複製擴張。
圖/主要客戶是高收入群體,民營康復機構的環境也更好些。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不過,現有的運動康復診所多設於北上廣深的城市中心地區,這樣能連線到支付能力最強的群體。但這樣的發展模式,在一線城市之外還能複製嗎?
趙卿怡承認,那會很難。“患者對運動康復的態度,主要取決於主刀醫生的教育。在一線城市,業內現在都認可運動康復的重要性。但我們接觸的三線城市,比如嘉興、金華,他們的意識就會一下子下來了。”
嚴重依賴一線城市的營收,是消費醫療共同的痛點。通策醫療擁有三家區域總院、15家分院或診所,一半淨利來自一線城市杭州,有人戲稱其是“一家醫院撐起的上市公司”。
與通策醫療所在的口腔領域比,運動康復的營收難由一家診所撐起。其服務類別決定了不能讓本已受傷的客戶太過奔波,單個康復師能帶來的效益,也很難與牙科醫生比肩。“齒科補一個牙是10分鐘,但康復單次可能要一小時,線下康復治療師一天交付十個人就差不多了。”趙卿怡算的這筆賬背後,是運動康復與口腔醫療之間的人效差異。
一個成熟的牙醫平均每年能給診所貢獻200萬元流水,“明星康復師”對康復診所的貢獻或許也能達到這個量級,但需要配備至少兩名可以獨立執行後續訓練的康復師,他們的報酬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因此,儘管需求不斷增加、資本越發青睞,康復診所也在以年均30%增長,這一行業仍需破解人才稀缺、在二三線城市複製難等難題。
“掘金者”們正努力嘗試解決之道。不少運動康復診所自己培養康復師,但要實現數量級的增長,必須突破單個康復師的交付天花板。
線上遠端康復是一些機構的選擇。透過對接公立醫院,成為運動醫學單病種治療包的一部分,讓患者在家自行訓練。但無人指導糾正的訓練,難以顯現效果,也就很難帶來進一步的收費或客戶增長。
在另一些康復機構,在嘗試搭配可穿戴裝置感測器監測動作,這些資料可以作為智慧化系統的互動基礎,和康復師共同給予患者指導。趙卿怡希望這樣的治療方案可以讓單個康復師的“產能”實現50倍甚至更高的增長。但即使在美國,數字療法能否打動患者付費,也未有較大規模的成功案例可供借鑑。
同樣的選擇,不同的發展路徑,誰有可能成為先行半步的下個“醫茅”,誰會踏錯一步錯失機會,還需業者在運動醫學的“藍海”遨遊後方可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