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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失利後,山西男孩于濤遇到了陝西某所學院的招生老師。對方承諾,入讀該學院,畢業可以拿到國家承認的大專文憑。三年後,他才知道這是個騙局。
招生
4年後,面對學校和人社部門的代表,我想起了高考那一年。
對成績優異的學生而言,高考後的夏天是玫瑰色的。錄取通知到來,多年苦讀獲得獎賞,誇讚接踵而至。有人去考駕照,有人出國遊玩,有人開始學習TOEFL、雅思課程,憧憬著即將進入的廣闊世界。
這一切都與我無關。2017年,身在山西的我高考成績是320多分,離文科二本線有100多分的差距。我想復讀,但學費高昂。家裡不寬裕,父親希望我先上大專,將來再透過自考獲取本科學歷。
專科錄取分數線是130分,遠低於我的成績,但填報了兩所外省的大專,都沒有被錄取。正在我心灰之際,這天,父親路過我曾就讀的中學附近,見到一群人圍著一張條桌,一邊翻看桌上堆放的手冊和表格,一邊向坐在桌前的兩個人詢問著什麼。父親湊過去,聽到“招生”、“包分配”等字眼,趕緊給我打電話,讓我立刻趕過去。
我趕到時,只見父親面露喜色,桌前的人自我介紹,說是“陝西國防XXX學院”的招生老師,來山西為該校招生。兩位老師把已經對父親說過的話向我重複了一遍,說這所學校在陝西,是國家重點公辦院校,畢業拿大專學歷,入學就籤就業協議,將來學校保證安排就業。又說我的分數可以入學,催促我們趕緊登記。
我將信將疑。考大專院校都是從網上填報志願,怎麼會在路邊設攤攬客?但父親對老師口中的學校很滿意,校名中的“國防”字樣更讓他感到放心和敬畏。周圍的家長們七嘴八舌提問,招生老師的答覆花團錦簇:有學費補貼、高額獎學金……一片喧譁中,我在父親的勸說下,懷著“老師應該不會騙人吧”的念頭,登記了個人資訊。
招生老師拿出一本介紹學校開設專業的冊子,讓我選擇專業,我和父親商量著選擇了火車供電方向。老師在本子上登記好,讓我們交800元報名費,影印了我的身份證和高中畢業證,我心想,流程挺正規的,疑慮也打消了幾分。
回到家,我上網搜尋這個學院,發現它的官網花花綠綠,廣告視窗漂浮,一股山寨氣息。關於學院的網路提問下,零星的幾條回答也是譭譽參半。我心裡又浮起擔憂,便對父親說不想去這所學校。
後續的電話聯絡中,招生老師大約察覺到了我們的猶疑。幾天後,一個自稱是該校招生辦主任的孟姓老師打來電話,重複強調學校的種種好處:成立30多年,是西北地區最大的鐵路學校,畢業可獲得國家承認的大專文憑、拿到相關的職業技能證書,還邀請我們隨時到校參觀。對方的積極,讓我的遲疑顯得似乎是對自己不負責任。一來二去,父親最終拍板,讓我去這所學校上學。
8月中旬,我登上了去陝西的列車,雖然不像考上名校的同齡人那樣理直氣壯地滿懷希冀,但也有小小的期待:這是我接下來漫長人生的第一級臺階,雖然不夠光鮮,但只要我足夠努力,也可以踩著它登向高處。
當時的我不知道,這級臺階,是向下的。
入學
出火車站,倒了數趟公交,終於抵達位於西安郊區的學校。緊鄰是一所985大學,樓宇林立,綠樹環繞。後來同班的超子跟我說,剛到時他把那所大學誤認為是我們學校,欣喜不已。
超子的興奮很快被真相澆滅:學校只有一棟教學樓,兩棟宿舍,宿舍是八人間,不是招生老師宣傳的“上床下桌”,滿滿當當擠了4張上下鋪的架子床。洗手間和水房是公用的,地上遍佈菸頭。我和超子都覺得,學校尚不如我們各自的中學氣派,更不像一所大專院校。
辦理入學手續的辦公室擠滿學生和家長,一個老師被簇擁在中間,反覆強調:先交錢。我登了記,交了一年的學費7800元。
迎新會上,學保處處長介紹學校的專業設定,極力推薦一個名叫“大資料網路營銷”的專業,說該專業學成後都是在有空調的辦公室裡工作,就業有保障,薪資待遇也好。在他的鼓動下,包括我在內的不少人轉到這個專業,手續也很簡單:找老師做個登記,把原先的專業變更一下就行。
沒想到的是,還沒正式上課,學校就發生了命案,一個剛入校不到一個月的16歲學生被刺身死。
當時我正在水房洗衣服,走廊傳來管理人員聲嘶力竭的吼叫:所有人回宿舍!不準出來!稍後,我們的手機被挨個檢查,看有沒有拍到相關照片或影片,嚴防有人上網傳播。由於禁止討論,我並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看當地媒體的報道才知道,死者因為與宿舍同學發生口角,被同學用刀刺中心臟,不治身亡。
只在電視劇裡見過的血腥情節竟然發生在身邊,那些天,我害怕得整晚睡不著,萌生了退學的念頭。但家裡人說,都交了那麼多學費了,還是在學校好好學習,拿個大專文憑。老師許諾的大專文憑,是支撐我和家人的最大動力。
終於開始上課了,教學水平卻是又一盆冷水。老師要麼上了年紀,要麼看上去和我們差不多大,據說是四處找來的在讀大學生,流動性大,更換頻繁。共同點是上課只照著課本念,有人提問,便搪塞說課本上的知識已經過時了,我們去機房實際操作。
學校機房沒有網路,所謂實際操作,是在電腦上練習Word、Excel和PPT。然後學打字,每節課上,老師讓我們反覆練5個鍵的輸入,下節課再換5個鍵。熟悉拼音打字後,再練習五筆輸入。我和不少同學找老師反映所學太簡單,老師要麼說是遵循學校的課程安排,要麼說前兩年是學習基礎知識,第三年會上專業課。
漸漸地,曠課的人越來越多,教室常常半空。到教室的同學也是睡覺、玩手機、聊天,有時甚至在課堂上打起架來,老師照樣視若無睹地在講臺上念自己的書。我曾經買來計算機考級的書在宿舍看,被不分晝夜打遊戲的同學嘲笑:別裝了。
學校實行準軍事化管理,每晚八點半,晚自習結束後統一到操場集訓。所謂操場,是一塊揚塵的水泥地。週四下午沒有課,全校學生集合,聽校領導訓話後再訓練,稍息立正、齊步走、跑步走。有同學抗議,說自己是來上學,不是來軍訓的,教官一腳就踹了過去。
入學第二年,學校組織我們報名參加成人高考。超子比班裡同學大幾歲,閱歷也多,便提出質疑:學校不是說畢業直接拿大專文憑嗎?為什麼還要參加成人高考?同學們也紛紛附和。老師閃爍其詞,說這是學校和名牌大學合作的專案,考上的可以多拿一個大專學歷。
周圍同學很多和我類似,生長在小地方,不瞭解高等和職業教育體系,加上軍事化管理帶來的封閉和服從的慣性,對於老師關於成人高考和學歷的說法,大家雖然有懷疑,但並未深究。只有超子冷笑道:你們就相信學校嗎?還包分配?985、211大學都不包分配。
後來的“畢業分配”,讓我們信服了超子的先見之明。但在當時,也許因為沉沒成本對我們來說已經太大,沒有人願意懷疑學校許諾的光明前景。
學了兩年打字後,在大家的抗議下,學校終於接通了機房的網路,安排了“專業課”,內容是如何在某電商平臺上註冊開店。沒上幾節課,頂崗實習就開始了。
實習和畢業
第二學年上半學期,我就經歷過一次實習。
由於沒有門檻地不斷招生,學校的教學樓不敷使用,就在空地上蓋了一排鐵皮房,讓部分學生在其中上課。仍不夠用,我所在的班級被安排外出實習,騰出教室。當時正值年末,是各大電商平臺的銷售高峰,我們被分配到紹興的一個電商倉庫,負責打包、發貨、盤點,每月工資3000多元。
我被安排上夜班,每晚8點到第二天早上8點。需要打包的貨物量太大,除了中途一小時的加餐、休息外,一直在手腳不停地幹活。夜間容易睏倦,四肢麻木、精神恍惚時我想,要是能給我5分鐘就好了,我肯定能站著睡過去。
其它專業的同學遭遇也類似。軌道運營專業被要求去電子廠實習,在流水線上擰螺絲。有同學提出異議,覺得實習內容和專業無關,工作也太繁重,學校就出言威脅:不參加實習就不發畢業證。
頂崗實習和此前的實習不同,要完全履行崗位職責,如果表現合格,會轉為正式員工。也就是說,頂崗實習的崗位就是學校為我們分配的工作。
迥異於學校一直吹噓的“坐空調辦公室、住兩人間”,我們被分配到上海郊區的一間電商倉庫,負責為商品拍照。生產工具是一部手機,需要我們以每月100元的價格從廠家手中租借,如有損壞還需賠償。
倉庫逼仄,明晃晃的燈泡懸在頭頂,讓每一絲偷空休息的念頭無所遁形。喝水、上廁所都得報告,任務量細化到每小時,完不成就罰款。工資也按小時計,一小時15元。宿舍是8人間,地上密密麻麻爬滿蟑螂。
幹了一週後,我逃離了。上一次的實習雖艱苦,但想到是短期工作,還可以說服自己忍耐,但這次,我無法想象自己要長久待在這樣的工作環境裡。
後來知道,我的實習經歷不算最糟糕的。第二年,高鐵乘務專業的學生被送到北京實習,住的宿舍身處垃圾堆中,沒有門鎖,洗澡間也沒有門。憤怒的家長們到學校門口拉起橫幅抗議。
學校早就沒課了,我也沒有回去,接下來的半年在四處打零工中度過。臨近畢業時,我和同學都在微信群裡詢問什麼時候發放畢業證,學校卻一再拖延。直到2020年9月,我才領到為之忍耐三年的畢業證。
畢業證拿在手中,我很快發現不對。證書右下角蓋章處有一行小字“根據陝辦發【2007】13號檔案規定,該畢業生學歷與大學專科同等對待”。
我上網搜尋這份檔案,遍尋不著,倒是看到本地另一所學院有學生也在詢問。他曬出的畢業證上有一行同樣的小字,為了確認陝辦發【2007】13號檔案的內容,這位學生稱自己已諮詢人社廳、省政府和省檔案館,回覆都是沒有這份檔案。他說還找了自己學校幾個科室的老師詢問,對方也都“含糊其辭。”
看到這可笑的說法,再聯絡三年來的種種情狀,我終於確定,“畢業拿大專文憑”是學校的騙局,畢業證上的那行字,不過是校方的自欺欺人,不具備任何效力。
後來,在欲求稍稍正規些的工作都被拒絕時,在父母后悔耽誤了我三年時間時,我起了向學校討說法的念頭。但在當時,我只想快些逃離這個集中營一樣混亂、憋悶的地方,同學們的想法也大都與我接近。拿到那張無用的畢業證後,我們沒有和學校糾纏便各奔西東。畢業證上,我的專業莫名變成了“計算機應用與維修”,三年青春歲月,以謊言始,以謊言終。
當年報名參加了成人高考的同學要到2021年才能拿到大專文憑,沒參加的我更是缺少底氣。在遍尋工作的困頓中,我嘗試過使用學校的那張畢業證作為學歷證明。一次應聘某大廠的電話客服,我硬著頭皮說自己是大專畢業,對方工作人員現場打開了學信網,要求我輸入畢業證編號查詢,結果自然查詢不到。對方表示,他們只接受可以在學信網上查詢到的學歷證書。他的說法很委婉,卻讓我感到無地自容。
我報名參加了自考,同時尋找那些沒有學歷要求的工作。輾轉一年間,打工的艱辛、前途的無著,讓我越來越痛恨學校的欺騙。2021年7月,我向當地人社部門、市長熱線投訴了學校。
畢業一年後,在當地人社部門的辦公室裡,我再次見到了學校的工作人員。此前,從人社部門工作人員的口中,我已經大致瞭解了學校的沿革:它曾先後歸屬國防科工委、人社部門、管委會管理,不在高等教育的序列中,沒有發放大專學歷的資格。
在人社部門的協調下,學校派出兩位工作人員和我及一位一同參與投訴的同學對話。我提到學校關於文憑發放的虛假宣傳,對方把責任都推給了招生老師,說是招生老師自作主張那麼說的。我把2017年學校網站上“國家承認大專學歷”的宣傳截圖拍到她面前,她便顧左右而言他,稱學歷的事已經過去,應該著重解決當下的問題,比如可以重新為我們分配工作。但對我而言,像之前那樣充當廉價勞動力的工作,已經沒有任何補償的意味。
當天的會面不歡而散,人社部門要求學校後續給我們答覆。回到老家後,我好幾次接到校方的電話,讓我去學校“商量”。我問商量什麼,學校從不正面回答,只一個勁催我到校。
擔心有陷阱,我沒有去學校,而是假充今年高考的考生家長,向那位當年給我家打電話的招生辦主任諮詢入學。微信裡,對方信誓旦旦地保證,上三年學後發放大專畢業證。
*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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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羅蘭
編輯 | 雷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