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81歲的松本米子臥於塌上,病容憔悴,蘇步青侍在一旁,緊緊握住她的手,松本米子看著丈夫傷心的面龐,輕輕搖了搖頭,用盡最後的力氣,說:“不要傷心,要好好活下去。”言罷,她便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蘇步青悲痛欲絕,從此將妻子的照片帶在身邊,輕易不離手,他說:“我深深地明白了‘活在心中’這句話。”
蘇步青是我國著名的愛國主義數學家、教育家,被稱為“數學大王”,他創立了國際公認的浙江大學微分幾何學學派,在仿射微分幾何學和射影微分幾何學研究方面取得出色成果。
他設計的數學教育方案,開創了數學教育新時代,為我國培養了眾多數學人才。
而更如他對數學的喜愛與執著,蘇步青和他的夫人松本米子,亦是生死相隨、與子偕老。
他鄉遇“故知”
蘇步青出身貧苦農家,一直到9歲才進入平陽縣第一小學啟蒙,家中無銀,他是揹著一袋米充當學費的。
初次離開村莊,進入縣城,他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常受欺負,久而久之,蘇步青對於學校充滿牴觸,經常逃學外出,成績慘不忍睹。
但他的老師陳玉峰對他非常耐心,他看出來蘇步青對於數學其實很有興趣,並不痛恨學習,便常找他談心開導,在學校中也對他多加照拂。
漸漸地,在陳老師的引導下,蘇步青願意直面學校生活中遇到的困難,認真學習,漸入佳境,尤其是他很感興趣的數學課,成績常年霸榜第一。不久,他考入浙江省立第十中學,在這裡,蘇步青遇到了他的伯樂洪彥元校長。
洪彥元校長驚歎於蘇步青的數學天賦,不忍他被埋沒,籌款資助蘇步青前往日本留學,蘇步青隨即漂洋過海,到東瀛求學。這一年,他剛滿17歲。
到達東京,蘇步青開始惡補日語,並申請學校。一個月後,蘇步青已經可以流利地和別人交流,並且成功考入在東京高等工業學校機電系。
進入學校後,蘇步青對於數學的天賦與興趣盡顯,光他上課記錄的筆記就有厚厚一摞,不想快畢業時,東京遭遇大地震,蘇步青的筆記全部毀壞。
逃生時,蘇步清的衣服、日常用品全部丟失,狼狽的蘇步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但很快,他就調整好心態,在次年3月畢業後,又以兩門入學測試課全部滿分的優異成績考入東北帝國大學理學院數學系。
進入東北帝國大學後,蘇步青憑藉傲人的數學天賦,可謂風頭無兩,年年考試,他都拔得頭籌,再加之其貌高大卻又秀逸,是理學院有名的英俊才子。
但樹大難免招風,日本學生不滿蘇步青一箇中國人,居然把他們全都比了下去,因此總是對蘇步青心懷惡意,出言譏諷,稱他為“中國鄉巴佬”、“窮酸人”。
中國人骨子裡就是堅韌不拔、有大氣格局的,蘇步青對這些惡毒之語並不放在心上,每天徜徉在數學的海洋中不亦樂乎。
他的老師松本教師頗為欣賞蘇步青,常常向女兒松本米子提起這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松本米子便對蘇步青十分好奇,想要親眼見一見這位傳說中的青年才俊。
不料想,松本米子見了蘇步青一眼,卻是一眼萬年。後來的一場晚會上,松本米子彈奏起古箏,一曲箏樂使蘇步青回憶起祖國家鄉,不由對松本米子產生了好感。
雖然從未見過,但兩人都對彼此好像十分熟悉,一見如故,套用寶玉那句話,就是“這個妹妹好像在哪見過”。
米子問蘇步青:“你為何學數學。”
“中國需要數學。”蘇步青回答道。
米子有些驚訝,她向蘇步青確認,學習數學是為了國家嗎?得到肯定答覆後,米子欽佩不已,因為在她周圍的男孩子,學習都是為了能夠自己賺錢。
順理成章的,兩個年輕人走到了一起,陷入熱戀當中。只是這時候,出現了很多不和諧的聲音。
松本米子在學校可謂是公認的佳人才女,米子擅長書法、古箏、插花和茶藝,人又美貌,追求者眾多,卻單單選擇蘇步青,很多日本學生對此十分嫉妒,甚至群情激憤。
這些人常對米子說她和一個“中國鄉巴佬”在一起沒有前途,“中國鄉巴佬”連他自己都養活不住,又怎麼可能讓米子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
就連松本教授都不看好女兒和蘇步青在一起,他認為蘇步青是個中國人,親戚這邊肯定無法接受,會讓自己抬不起頭來。
但是米子堅持就是要和蘇步青在一起,並說明了自己不在意所謂的“錦衣玉食”的生活,只要和蘇步青在一起,她過什麼樣的生活都願意。
好在米子的媽媽通情達理,她見過蘇步青以後對蘇步青的性格、為人很是認可,認為可以託付終身。在米子的堅持下,松本教授無奈妥協,答應女兒和蘇步青的婚事。不久,蘇步青便與松本米子喜結連理。
松本米子是很傳統的日本女性,信奉以夫為天,婚後,為了全身心地照顧沉迷於數學研究的蘇步青,米子放棄了古箏和書法,只保留了插花和茶藝這兩個愛好,因為她認為插花可讓丈夫心情愉悅,茶藝可讓丈夫舒展身心。
在米子無微不至的照顧下,漂泊多年的蘇步青終於體會到了家的溫暖,他更加投入地研究數學。
1928年,蘇步青以四次(三階)代數錐面一戰成名,震驚日本數學界,人稱“蘇錐面”,又稱他是“東方國度上空升起的燦爛的數學明星”,此後,蘇步青“步步緊逼”,在 日本、義大利、美國的數學刊物上發表文章達41篇,前路一片光明。
生死永相隨
東北帝國大學想留住這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便請松本教授勸說蘇步青留在日本,但是蘇步青此前已經與陳建功先生有約,學有所成時便要回到祖國,進入剛建立不久的浙江大學。
他們約定,要花上20年時間,把浙江大學數學系辦成世界一流水準,為祖國培養輸送人才。況且,闊別故土12年,蘇步青日日夜夜都想回去。
但是妻子是日本人,岳父的想法他不能置之不理,因此,蘇步青陷入自我矛盾中。松本米子看出了蘇步青的猶豫與痛苦,她勸丈夫不要猶豫,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她堅定地對蘇步青說道:“因為你愛中國,所以我愛中國,你去哪,我就去哪!”聞得此言,蘇步青堅定了自己的志向,他要回到祖國,為國效力。
1931年,蘇步青將妻子暫且安置在日本,告訴妻子等到在中國安頓下來,便會接她回到自己身邊。隨後,蘇步青登船回國,踏上了久違的故土。
此時,浙江大學剛建立不久,各種條件都比較落後,蘇步青吃住都很簡陋,但他絲毫沒有被影響,依然堅定地留在浙大執教。
但蘇步青沒有想到的是,由於條件實在艱苦,4個月後工資還未下發,他惦記在日本等待的妻子,想先回日本去。
浙大的校長聽聞蘇步青無奈之下要回日本的訊息,心急如焚,連夜來到蘇步青住處,開門第一句話就是:“不能走!你是我們的寶貝啊!”
蘇步青看著氣喘吁吁的校長,不禁十分感動,但他已經無法維持自己的生活,更別說接回重洋之外的妻子,校長聽到蘇步青的難處,忙為他籌集了1200元生活費,讓蘇步青安心執教。
蘇步青將這一筆錢省之又省,等到暑期,他立馬將松本米子接到了身邊。從踏入中國土地的這一刻起,43年之內,松本米子再也沒有回到過日本,甚至父親離世,她也沒有回去。
1933年,蘇步青和陳建功先生設計出了具有現代性的數學教學方法,勤懇執教,嚴格要求學生,源源不斷地為祖國輸送人才。
此時,日本方面的大學還在覬覦蘇步青,他們給蘇步青發來的聘書,蘇步青一概置之不理,日本人便找到了松本米子。
日本領事館的人來到家中,找到米子,對她說道:“作為日本人,不知夫人是否願意來日本領事館品嚐自己家鄉的飯菜?”
米子清楚丈夫的志向,更知道日本方面打得什麼主意,於是禮貌客氣地說:“我已經嫁給蘇君,過慣了中國的日子,習慣了中國人的飯菜。”
既拒絕了邀請,又明確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聽聞這番話,日本領事館來人卸下偽裝,狠狠瞪了米子一眼,隨後離去。
1937年,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浙大離開本部,往貴州遷移,蘇步青和米子也收拾行囊,準備隨校遷移。恰巧這時,日本來了一封急信,信中說米子的父親松本教授病危,請她立即回到日本。
聽聞父親病危,米子心如刀絞,但是此時日軍侵華,如果回到日本,大機率是無法載回到中國,而且日方一直覬覦蘇步青。
米子擔心自己會為蘇步青帶來麻煩,於是拒絕了歸國的要求,決議跟隨丈夫南遷,像當年支援丈夫歸國一樣,米子堅定如初,她對蘇步青說道:“無論如何,我永遠跟著你。”
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米子,跟著丈夫開始了徒步遷移,她的腳被磨得不像樣子,也硬是一聲沒吭過,還是蘇步青發現米子走路不太正常,脫下米子的鞋子後心疼不已。
不僅僅是生理上的艱苦,因為米子的日本人,遷移途中每每經過關卡,蘇步青和米子一家都要被盤問良久,後來蘇步青請校長蘭可楨討來一張特別通行令,才省去關卡前一遍遍的解釋。
遷移過程中,蘇步青和米子又生下一個小兒子,兩個人對這個新生命的到來開心無比,只是遷移途中過程艱苦,孩子跟著受罪。
到了終點後,條件更加苛刻,蘇步青常常在山洞裡給學生講課,食物也很短缺,這樣的情況之下,孩子極度營養不良,夭折了。
一路再苦再累也不掉眼淚的米子嚎啕大哭,痛失兒子,妻子傷心欲絕,蘇步青七尺男兒,也咬牙紅了眼眶。
到了貴州,蘇步青的衣服已經到處打滿了補丁,學生們有時會和蘇步青開玩笑,說他的補丁真是把幾何圖形都快補全了。
這本是玩笑之言,並無惡意,但米子卻放在了心上。她偷偷跑去當了自己的玉墜子——這玉墜子是疼愛她的祖母贈給她的結婚之禮,她一直貼身戴著,從不離身。
拿著當玉墜子的錢,米子買了布料,給蘇步青做了一身衣裳。蘇步青又急又難過,他抱著米子問道,怎麼能把祖母贈給她的禮物當了呢,打了補丁的衣服照樣能穿!
米子搖搖頭,只說了一句:“我不想讓我的丈夫受委屈”。在她的思想觀念裡,丈夫衣著不合體,就是妻子失職,更何況她深愛丈夫,自然希望他吃穿都是好的。
在貴州的日子艱苦困難,頭頂隨時有如軍轟炸,但就在這種情況下,蘇步青依然沒有放棄數學研究,他和他的學生帶著文獻,躲在防空洞裡做研究,就在這暗無天日的防空洞,蘇步青和學生們捧起了微分幾何學的明燈。
1942年,劍橋大學來參觀杭州的浙大時,驚歎數學系可謂是“東方劍橋”,1945年,“蘇鏈”(週期為4拉普拉斯序列)橫空出世。1946年,《射影曲線概論》出版,轟動數學界。而這位“數學大王”的背後,一直都有賢妻米子的影子。
超越民族的愛情
1952年,蘇步青來到復旦大學任職,次年,松本米子正式加入中國國籍,改名為“蘇松本”,蘇步青問米子,只有蘇姓和米子本家的姓,那麼米子自己呢?
米子搖搖頭,沒有說話,但蘇步青知道,米子是在想念故鄉的親人。
為了讓米子能回家看望一趟,蘇步青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時機。1979年,蘇步青回到復旦擔任校長。
家中條件好了起來,但米子卻依然沒有添置過一件新衣裳。因為家中養育了八個孩子,米子一直精打細算,捨不得給自己買任何東西。
蘇步青回想起當初在帝國大學幾乎每天衣服不重樣的米子,不禁眼眶溼潤。
出嫁從夫,但條件好了起來,蘇步青不希望米子還像以前困難時那樣極度精打細算,苛待了自己。
蘇步青對米子說:“給自己添點新衣服吧,米子。”米子果然拒絕了他:“我們家有那麼多孩子,再說操持家務哪裡需要做衣服嘛。”
但蘇步青這一次態度很堅決,他說:“這次你無論如何也要買一件新衣服,而且這次,我要帶你回日本。”
聽到這話,米子驚呆了,她不敢置信地向丈夫確認,得到肯定答案後喜極而泣。1979年,在蘇步青的陪伴下,換上數十年來第一件新衣服的米子踏上輪船,回到了日本仙台。
離家43年,這是米子第一次回到故鄉,她看著和記憶中相差無幾的櫻花,不禁潸然淚下。
回到中國後,不到7年,米子便積勞成疾,病倒於榻。臨終前,她拉著蘇步青,說了自己的遺願:“你不要傷心,要好好活下去。”
她這一生只向蘇步青提出過兩個願望,第一個是嫁給他,第二個是要他好好活下去。
米子離開後,蘇步青一直將她的照片帶在身邊,從不離手。他說,他這才是懂了,什麼是“活在心中”,米子從未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