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後,5000塊買來的雲南媳婦才逃出這個村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黃清絞盡腦汁地想出兩句法律術語:“你們要是結婚了,你就犯了重婚罪,犯法的!你現在沒結婚就生了小孩,也犯法!”
前言
臘月廿七那天,我結束了一年的工作回到了金牛村,準備和家人一起,在這個許久不回還是倍感親切的小村莊裡迎接新年。這是個地處江南地區河堤上的村莊,村南面是護城河延續下來的的寬闊水道,村北面是一望無際的農田和零星分佈的大小湖泊。其中一個小湖,據傳曾有一隻金牛在窪地中打了個滾,然後就有清澈甘甜的水從地底冒了出來,幾百年不幹涸。
回家的路上開始下雪,雪片落地就化,把地上的泥與灰都攪和起來,化作一灘汙水。路兩旁常青的香樟葉子盛了不少雪,微微垂下,墨綠色的葉片上墜著一半白,中間夾雜著些許紅色的炮紙——還沒到年,路邊還有隱約可見的黃色糙紙,我估計是村裡不久前哪家走了位老人家。
“住在村西頭的黃阿公啊,一個星期前走的,今天‘頭七’。”媽媽在堂屋生了個炭火盆,我們一邊烤火一邊隔著玻璃門看雪。見我一時想不起來的樣子,媽媽又補充說:“以前住在村子中間的,你小時候老愛去他們家玩——就是春花家。”
“哦,春花啊。”我低頭拿火鉗撥弄起炭火,想起來了。
1
沒有人說得清春花是多大年紀到村子裡的,有人說她那時候18歲,也有人說只有16歲。她被一個面相不善的男人徑直帶去了黃阿公家在村中央新修的兩棟聯排二層小樓裡,後來就留在了黃家。
黃阿公一度以有3個兒子為榮,他辛勞一輩子,一碗水端得很平,給3個兒子都蓋起了小樓。大兒子和小兒子都在正當年紀娶妻生子,只有二兒子黃清,因為嗜賭,在本地不被有女兒的人家看好,遲遲沒有婚配。
那個男人自稱是春花的表哥,替她的父母給妹妹說媒來的。我媽當時在場,說春花就躲在那男人背後,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大氣也不敢喘,“雪白粉嫩的一個小姑娘,眼睛水汪汪的,跟你小時候一樣漂亮”。
大家都知道,所謂的“表哥”,其實就是個人販子,黃家給的幾千塊錢永遠都不會交給春花的父母。從那天起,30多歲的光棍黃清有了個年輕漂亮的老婆。
春花是雲南人,村裡的村民沒幾個去過雲南,並不知道什麼樣的口音是正宗的雲南腔調,但是“買來的媳婦大多數是雲南人”的概念已經深入人心。大家也不清楚“春花”是不是她的本名,不過既然黃阿婆天天都在家扯著嗓子這麼叫,這也就成了她的名字。
春花來了以後,黃清就從和兄弟們一起打工的工地回了家。因為在本地,有了老婆並不算“成家”,生了兒子才算。村裡人都說,買來的老婆,總是存著跑回去的心思,“得生下孩子拴住她才行”。
春花來的頭一年沒有懷孕,黃清就在家待了一整年。這也許是黃清第一次“戀愛”,他每天窩在房間和春花看電視,出門的時候總要給春花帶點小禮物逗她開心。刷著金粉的項鍊、手鐲,亮晶晶的假水晶髮卡,把本就漂亮的春花襯得格外與眾不同。
黃阿婆對二兒子的行為頗有微詞,不過念在他娶了媳婦後就戒了賭,花這點小錢倒也算不上什麼。她最大的心願就是早點抱上孫子,要是春花不能生孩子,那就是“白養她了”。她對這個漂亮的二兒媳嚴防死守,生怕她脫離自己或兒子的視線一秒鐘。黃家倒是沒有把春花關在屋子裡不許出門,但絕不讓她接觸到一分錢,即使是去隔著兩棟農村自建房的小賣部買東西,春花也不拿錢——反正整個村都知道她這個外地人是黃家的兒媳婦,她只需要把東西拿回家,黃阿婆自會抽空去結賬。
春花不會做農活,也不能出去工作,狹長的、條帶樣的村子並不值得她終日遊蕩,況且,哪個女人喜歡被村民在背後指指點點呢?所以,大多數的時間,她都在二樓的房間裡看電視。黃阿婆是很精幹的人,包攬了全部家務,每到飯點,都會在門口朝著樓上叫:“春花,下來吃飯了——”她拖著長長的尾音,彷彿春花不應一聲,她就不會停止。
黃阿婆偶爾也會在門口叫上這個兒媳婦兩聲,其實沒有特別需要春花做的事情,她只是要確認這個女人是不是乖乖待在房中,有沒有亂跑。
2
村裡人都說,沒生孩子的外來媳婦遲早要跑回去,這成了黃阿婆心裡的一根刺。
她不許春花離開自己的視線,甚至過年時走幾里路去鎮裡親戚家拜年,她都不許春花跟著——人多的時候難免有疏漏,鎮裡的人不可能都知道這是他家買來的媳婦。再說,鎮裡還通著去縣城的客車,萬一兒媳婦趁機跑了怎麼辦?
在金牛村,她倒是不用太過擔心。因為村子是一座無形的“水牢”,東西兩頭各一座橋作為出口,一端連著鎮子,另一端連著公路。黃清和弟弟家的房子靠在一起,在村中央,哥哥則住在村西頭,如果春花去那邊,會被大哥大嫂攔在家裡,不許她再往前走;至於村東頭,春花不會常去,因為那邊沒有黃家的親戚,雖然那裡有一家小賣部,不過村中也有,捨近求遠是不合理的行為,她出現在那邊,只會讓村裡人心生警覺——是不是想逃跑?
村子南面是從縣城蜿蜒下來的護城河,一路流淌進遙遠的丹陽湖,再匯入長江。隔著寬闊的水面,能影影綽綽看到對岸的村子,可沒有船會載春花,她也不會游泳。村子北面是稻場和田地,如果春花能找準方向朝著廣闊的田野走下去,倒真是有機會走到下一個村裡。所以,黃阿婆從不讓春花下地,哪怕是去自家菜園澆澆水都不行——萬一讓她摸到一條路,不就可以逃出去了嗎?
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在幫著黃家“看著”春花。
有一個夏天的早晨,黃阿婆正趁著太陽昇起之前給菜地澆水,村東的胖嬸站在自家後門拼命衝她喊:“你快上來哦——出大事咯——”
從農村中年婦女嘹亮嗓門裡發出的獨特鄉音在風中扭曲變形,黃阿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鄰里間的和睦和善互助之心,促使她丟下澆水的盆、瓢和菜籃子,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來。
“你家春花剛剛從我家門口走過去了,你趕緊去追,現在搞不好都過橋了!”
黃阿婆來不及向胖嬸道謝,急忙繼續朝東跑去。不過沒跑幾步,她就被村子最東面的小賣部的老闆娘笑盈盈地攔了下來:“不要慌,春花在裡面跟我兒媳婦聊天呢。”黃阿婆火急火燎地準備進去拉人,又被老闆娘叫住:“要不是我們把她攔著,現在你可不好找人了。”
沒有人知道春花那次是不是決心要逃走。黃阿婆後來說,春花只是看家裡沒有醋了,而村子中間的那家小賣部又恰好醋賣完了,她才走去東頭的小店買東西。
黃阿婆這麼說的時候,春花已經生下了兒子龍龍,作為一個被“買”回來的媳婦,她終於誕下了自己的枷鎖,也向所有村民證明了她不再有逃離金牛村的念頭。
兒子出生後,黃清就離家打工去了,和春花廝守的日子雖然快活,但終究還是得賺錢養活老婆孩子。還算硬朗的黃阿公替二兒子照顧村裡的幾畝地,與黃阿婆還有春花母子一起生活。
生完孩子的春花依舊像是個小姑娘。在村裡,誰家的灶臺上落著一點兒灰塵,那就說明家裡的女主人邋遢。黃阿婆總覺得雲南來的春花不如水鄉人愛乾淨,不讓她洗衣服、做飯,也不讓她打掃衛生。很顯然,在她的心裡,即使生下了孫子,這個買來的兒媳也成不了一個合格的女主人。
大概在龍龍三四歲的時候,春花和黃清去辦了結婚證,領完證以後,又像模像樣地拍了一套婚紗照。春花依舊稚嫩,就像一個上中學的小女孩剛從舞臺下來後被家長歡天喜地拉去拍了一組寫真,漂亮但拘謹。矮矮胖胖的黃清穿上清爽的白襯衫、黑西裝,堆起來的笑意和肥肉,把眼睛擠成了兩條縫。
“春花不是被拐來村裡的嗎?怎麼有身份證的?”聽我媽說到這裡,我好奇地問。
“要不怎麼說有人好辦事呢!你想咱們村人傑地靈的,出了多少大學生、當官的?大家都沾親帶故,幫黃清的外地媳婦補辦下身份證、光明正大地領一張結婚證,不是應理該當的事情嗎?”即使離開多年,媽媽對老家的榮譽感絲毫不減,似乎不覺得自己在講述一個既不合法律也不符道德的事情。
3
兒子又長大兩歲後,黃清陪著春花回過一趟她在雲南的老家。
回到金牛村後,黃清時不時提起那個幾千公里外的山村,說他們窮到沒有一間像樣的房屋,兩個老人住在洞裡,一個終日沉醉在劣質酒精編織的大夢裡,另一個看起來有些痴傻。他說春花還有個姐姐,大概也“嫁”到了南方的某個鄉村了。他們原想著多住幾天,但在那個破爛得難以稱之為“家”的地方,很難找出另一塊可以讓二人躺下的地方。
那裡的村民也是兇悍的,他們在和春花用方言交流的時候尚且和善,但看黃清這個外鄉人的目光則是狠戾的。黃清說有一個年輕小夥從自己身邊走過時,眼裡的憤恨和敵意十分強烈,彷彿隨時會抄起農具將他打倒,讓他不禁想快點兒離開這片窮山惡水。
或許是神志不清的父母和杳無音訊的姐姐,讓“家”對春花失去了意義,她將全部的愛與精力都放在了兒子身上。龍龍在某一段時間裡成了春花生活的指望,村裡人常看見她滿臉幸福地看著這個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不過很快龍龍就脫離了春花的管教,他跟著村裡的男孩子一起瘋鬧,在大河邊撈螺螄,在停泊的舊船上竄來竄去,在野林子點火,去爬村口的歪脖子樹……
龍龍上學以後,春花就成了一個望子成龍的母親。她埋怨龍龍上課不認真聽,會急躁地罵兒子“笨”。黃清還再外面的工地打工,每當聽見兒媳數落孫子,黃阿婆都很不高興,一張臉拉得老長,常常出言維護孫子。
等龍龍再大一點,就更加不服從春花的管教了,有一回直接衝春花大吼:“你算什麼媽媽?你就是我爺爺花5000塊錢買回來的媽媽!”
春花的心被刺痛了。自那之後,她不再過問兒子的學習,不再拿他的成績和親戚家的小孩比較。她不在乎龍龍在村裡、學校裡闖下了什麼禍,反正婆婆會去學校面對老師的問責,也會安撫村裡那些被兒子打了的孩子的家長。她也不在意不能染指的家庭收入,反正生下孩子之後,黃清的賭癮復發,在工地上常常和工友們小賭,一年到頭也帶不回來多少錢,而帶回來的那點兒錢,過年時也會在村裡的牌桌上輸掉大部分。
春花似乎什麼都不在乎了,只在自家的平頂廚房上種花。她把舊的鍋碗瓢盆底下鑽出孔,去河灘上挖一些肥沃的淤泥,埋下不知道哪裡淘來的花種,它們就慢慢地長成了春花的屋頂花園。五顏六色的太陽花和月季種在大一些的盆裡,仙人掌放置在煙囪旁邊,含羞草種在上屋頂的樓梯上,迎春在屋頂的邊緣倒垂下來……
十幾年前的金牛村,只有兩處能看到純觀賞性的植物,一處是胡老太爺家的堂屋——他的兒子在鎮上的衛生院做院長,堂屋裡有兩個大花盆,載著兩棵常青的樹,旁邊還放著一棵絹布的大牡丹;一處就是黃阿婆家廚房房頂。我喜歡這個一年四季花開不敗的廚房,常常跑去找春花玩,她不當我是小孩子,教我認各種花,講它們的花期和習性,也會大方地送我一些花籽,不過我從未在家中種過。黃昏的時候,我也會爬上她家的屋頂,澆好了水,春花就提著空水壺在屋頂的邊緣看著下面嘩嘩流淌的河水發呆。
“你說這水要淌到哪裡去啊?”春花問我。
我想向她證明自己知識淵博,但當時沒想起來下游湖泊的名字,卡了殼,小聰明地說:“要淌到海里去哩!”
“我還沒看過海。”春花盯著空蕩蕩水面。
我想告訴她,我也沒看過。
“春花——吃飯了——”
黃阿婆又在樓下叫喚了,我趕緊跑下去,衝她乖巧地說:“黃阿婆,春花嬸嬸種的花真好看啊。”
黃阿婆叉著腰依舊看向屋頂,語氣裡毫無驕傲意味:“好看有什麼用?好看能當菜吃?”
4
黃阿婆的年紀漸漸大了,她對春花的意見也越來越大。她覺得這個二兒媳好吃懶做,除了侍弄些無用的花草就是看電視,而自己一把年紀還要每天從清早忙到天黑,“人都是命啊,我就是勞碌命”。
龍龍辦完10歲生日宴後,春花基本上是“自由身”了,不過身上依舊沒有錢。她只要一提錢,黃阿婆就很警惕:“你要錢做什麼?”
在鎮裡,春花認識了幾個雲南老鄉,她們也是被人“介紹著嫁到了鎮周邊的村裡”的。大家都知道,這些女人和春花一樣,是被賣到了這個算不上繁華、也算不上窮苦的江南一隅。她們各自的老家在雲南可能距離並不算近,倘若不是現在都生活在這個完全陌生的鄉鎮,或許這一生都不會有交集。她們的背上用雲貴地區傳統的刺繡揹帶揹著自己的孩子,即使不開口,旁人也知道這是個外地人。可春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打扮,她的衣服都是黃阿婆或者嫂子、小姑子給她買回來的,龍龍也從沒有這樣被她背在身上。
春花和其他來自雲南的女人交好,這是黃阿婆知道的。所以春花剛開始在房間裡拿座機電話漫長地用方言聊天時,黃阿婆總以為她是在和朋友們煲電話粥。直到黃阿婆去鎮上交了幾次電話費,發現錢比往常多了好幾倍,一查才知道春花的電話打的都是長途,是打到雲南的。黃阿婆說了兩次,見春花還是會揹著她偷偷打電話,便把電話停機了。春花面帶窘色地到我家借了一回電話,再後來,黃清就給她買了一部小手機。
兒子大了,黃清的心思也活絡起來,他不想跟春花長期分居,要帶春花一起進城打工——工地上需要女人做飯,春花不會做飯,可以先從配菜做起。
能不能讓春花走出村子?黃阿婆的心裡也沒有底。
這些年春花一直很乖巧,從來看不出有一絲跑走的心思。龍龍也這麼大了,她應該不會捨得丟下兒子遠走高飛。黃清雖然常年做工,十幾年下來卻沒什麼積蓄,家裡也需要春花出去打工賺錢了,不然等再過幾年,龍龍長到該娶媳婦的年紀,錢從哪裡來呢?
但黃阿婆又擔心:這些年春花沒跑走,興許是自己看得嚴呢?不代表她就不想走。要是有了機會,她真的不會逃跑嗎?要是去外面打工見到了更好的男人,看不上黃清了怎麼辦?
黃阿婆為這事輾轉了好幾夜,黃清是個極聽話的孝順兒子,親媽不鬆口,他是不會帶春花出門的。黃清那次臨離家前,春花主動和婆婆交涉,頭一回說了重話:“你要是不許我出去打工,以後就別再說我不給家裡掙錢!”
於是黃阿婆下定決心,讓春花和二兒子一起走出了村、鄉、縣,去了她自己也沒去過的省城。那一年春節,春花帶回來近3000元的工資,比黃清一年交給黃阿婆的錢不差多少。黃阿婆高興得衝每一個上門拜年的親戚誇讚自己的二兒媳,為了表明自己不再把春花當外人,黃阿婆給春花留了1000元的“鉅款”在身上,剩下的錢她怕小夫妻倆亂花,要替他們存下來。
那年,黃清第一次沒有在春節期間賭博,他站在親友們的牌桌前揣著手圍觀,別人叫他“搞一把”的時候,他笑呵呵地說:“不賭了,再賭下去帶回來的錢就不如春花多了!”
5
日子眼看就要好起來,春花卻在第二年出去打工後忽然失去了音訊。
那年工地開工早,黃清和兩個弟兄過了年初七就去上工,讓春花過完元宵節自己去工地。春花離家後一直沒有訊息,黃清以為她還想在家過幾天年,便沒有催,而黃阿婆在春花過完元宵節離開村子後,一直以為她已經和兒子在一起了。
等黃清打電話回家催春花去工地的時候,春花已經消失了將近1個月了。
兄弟3人都歇了工,回來尋找春花的下落。要如何尋找春花呢——她的名字可能是當年的“表哥”信口捏造的,身份、戶口資訊都是假的,能用的照片,也只有10多年前的婚紗照——更何況,春花的來路有問題,不可能報警找人。
黃家的男丁們沒頭沒腦地找了半年,便又回到工地砌牆搬磚去了。黃阿公整天在家對著老伴罵罵咧咧:“我說不讓她出去,你不信。你就差那幾千塊錢?現在跑了吧?找人?我看你們往哪裡找!你們找到個鬼!”
一向大包大攬的黃阿婆沒了氣焰,只能小聲嘀咕:“你當時也沒說不準她出去打工啊。”
“我是沒說,我曉得說了你也不會聽的!但是我心裡想的就是不能讓她出門!”
黃阿婆半天沒有回話。允許春花打工確實是她的決定,但又不全是她一個人的決定。每一個人都默許這個決定,到頭來只成了她的過錯。她自覺理虧,又有些許委屈,便衝著龍龍嚷道:“都是你不聽話!因為你太調皮了,所以你媽才跑掉的!”
龍龍沒有吭聲,從他弄明白“媽媽跑掉了”是什麼意思之後,就變得沉默寡言起來。從前他會在過年的時候和我們一起打牌,打完後還會把一毛、兩毛的零錢都留下來給春花——這件事情只有我們小孩子知道,如果讓大人知道,尤其是讓他奶奶知道的話,春花就會不高興。我不知道龍龍什麼時候明白了那幾毛錢的意義,他只是不再加入我們年節裡最快樂的牌局了,也不再和村裡的男孩子們一起玩鬧,即使一起上學放學,也只是遠遠地墜在人群后面,調皮搗蛋的事他不參與,玩笑的話也不搭腔。
幾年後龍龍唸完初中,意料之中沒有考上縣裡的兩所中學。黃清沒有給他去讀職業技術學校的選擇,他便跟著村裡人去附近的大城市打工了。不愛說話的龍龍在廠裡活躍的年輕小夥中是最沉默的一個。有人說他剛去打工的那會兒,頻繁地和春花聯絡,但也只是傳言。他像是厭惡父親的賭博惡習,從不參與工友們打撲克一類的娛樂。食宿工廠都包了,他每個月的花銷也就百餘元,打工第一年就帶回家6萬多的存款。
自從春花走後,黃家人難得這麼高興。
“我兒子有出息!比老子有出息多了!”黃清高興得在牌九桌上做了3天莊家,把自己一年的工資輸得精光。黃阿婆站在廚房門口小聲絮叨,卻不敢上前教訓兒子。因為黃清會說她:“你就知道錢!你要是不把錢看得那麼緊,春花會跑走嗎?!”
黃阿婆家的廚房房頂上早就沒有花了,乾死在簡陋花盆裡的植物腐爛進土裡,土透過破爛的盆的邊緣流失到水泥面上,再被風雨沖刷下去,沖刷回它們來時的河灘裡。
黃清賭得變本加厲,從前過年時候起碼會給黃阿婆一些過節的費用,後來連這筆錢都不再給了。一生要強的黃阿婆不得不跟每一個遠近親戚打招呼——讓他們在年節裡不帶二兒子賭博不太現實,只求他們不要借錢給二兒子賭:“我話擺在這裡,你們借錢給他,贏了還好,輸了我可沒錢幫他還!”
龍龍倒是爭氣,當大伯和小叔在縣城看房的時候,也跟他們一起走進了售樓部,不聲不響地和他們訂下了同一個小區的房子。
這令所有人刮目相看,他們說,黃清窩囊了一輩子,沒想到兒子這麼有出息。
6
那一年,黃清從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下來了,醫院的診斷是腦梗。工地老闆一聽是黃清自己身體的問題,算不得工傷,便只支付了醫療費用,拒絕賠償。
黃阿婆不服氣,二兒子還不到50歲,怎麼會得了老人家才會得的“中風”?可她求告無門,大兒子和小兒子還要在人家的工地上幹活,鬧得太狠,怕是連累他們也丟了工作。於是便終日在家罵著工地老闆沒有良心,和黃阿公也有了共同語言。
有一次我媽媽在黃家的時候,黃阿婆忽然唸叨:“要是春花還在就好了。”
黃阿公沉默了半晌問:“你提那個沒良心的幹嘛?”
“我們現在是能照顧清子,哪天我們死了呢?要是春花還在,清子後半輩子就不怕沒人照顧的。”黃阿婆見丈夫沒搭理自己,又自顧自地說,“要是春花還在,沒準兒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再後來,黃阿公也中風了,這個倔老頭本來就有高血壓,又沒有按時吃藥,搞得半身不遂,吃喝拉撒不能自理,終日癱在床上。他自殺過幾次,咬舌頭、吞毛巾,都沒有成功。他向每一個前來看望並且安慰自己的親戚哭訴:“死都死不了。”不過他的吐字非常含混,連哭都只有一邊眼睛能流淚。
黃阿婆不能再跟老伴說“要是春花還在”這樣的話了,偶爾跟黃清說,二兒子就會大發雷霆,用他的柺杖用力敲打數十年如一日光整的水泥地面,大吼道:“那你去把她找回來啊!”
事實上,他們早找到了春花,更準確地說,是春花找了回來。
春節離開金牛村後去了更南的南方,自由地談了一場戀愛,然後和那個男人有了事實婚姻,還生下了一個女兒。她曾打回電話裡問黃清願不願意離婚,因為她想要和那個男人登記結婚。那個男人在電話裡不知道說了句什麼話,讓黃清猛然想起當年他陪春花去過的那個雲南村子,那個眼神兇狠的年輕人說話就是那個腔調。
沒有任何來由的,黃清就認定了,“拐走”春花的人就是當年的那個年輕人。一定是他和春花打了無數個長途電話,終於找到機會把自己的妻子、龍龍的媽媽,帶離了她生活了十幾年的金牛村。
黃清沒有回答春花的問題,只問她在另一個城市過得怎麼樣,如果日子苦或者受了委屈就回來,回到金牛村,他們黃家人不會對她有任何偏見,還像從前一樣過日子。
春花明確拒絕後,黃清冷靜地說:“那就拿3萬塊錢吧。”
當年“娶”春花花的錢,前些年找春花花的錢,都是不小的損失,得由她來補償。為了讓自己更有底氣,黃清絞盡腦汁地想出兩句法律術語:“你們要是結婚了,你就犯了重婚罪,犯法的!你現在沒結婚就生了小孩,也犯法!”
族裡有幾個弟兄商量著要去找在外面當大官的族人,用手機的定位去找人,把春花“逮”回來。黃清回憶起雲南村民看自己的眼神,有點兒不敢去。況且,包車、請人,大老遠的去找春花,費用肯定得他來承擔,那得花多少錢?他現在已經沒法掙錢了。
“逮回來有什麼用?她心不在這裡,逮回來還是要跑的。”黃清含糊地拒絕了親戚們的好意,但他死咬著不肯離婚,只要不離婚,春花就還是他老婆。
於是,親戚們只能說:
“要我說,春花再嫁的人也不一定多好。她能找到條件多好的人?搞不好還不如在我們村裡快活哩。”
“誰說不是呢,在這邊家裡什麼事黃嬸都包圓了,她還不快活?”
“春花也真心狠,龍龍這麼懂事的兒子,也不回來看一眼。”
“你怎麼知道他們母子沒見過面?龍龍在上海上班,從全國各地過去都方便得很。他們肯定私底下有聯絡哩。”
“哎,龍龍這麼好的小夥子,可惜媽跑了,爸是個賭鬼,還癱了。哪家的姑娘願意跟他好?”
7
黃阿公下葬之後,村裡一度又興起了關於春花的討論。
那些和男人們一樣下田種地、下河抓魚的婦女們並不關心一個癱瘓多年的老人的死亡。據說黃阿公嚥氣的時候,黃阿婆並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她每天起床後要去菜地澆水,要去河邊浣洗衣物,要打掃衛生、做飯。等她忙完了所有事情,才回去給癱瘓在床的黃阿公餵飯,那時候,黃阿公已經涼透了。老兩口住在村西面大兒子空置的房子裡,還得走去村中間找小兒子……不過沒有人在乎這些,人們更願意討論龍龍找不到女朋友,是不是就因為春花跑了。
也有人隨口說:“龍龍真找不到媳婦,跟他老子一樣,也從雲南買一個不就行了嗎?”
我媽覺得這些人實在是能瞎操心:“現在可不比從前了,誰再敢買媳婦,明天就把你抓起來。”
我媽看著門外越下越大的雪,無數輕盈的雪花疊在一起,已經將地上的汙水和垃圾全部覆蓋,像是一條潔白的地毯。她轉頭看我,問:“是吧?”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為化名)